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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十六、来个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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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场消息海,四面八方的逸闻八卦且要无风自起浪在各人耳朵里转一圈,本行内的大事小情更加要不胫而走。不出半日,四坊三街便全知道了繁露馆店大欺客头上长角,生意不要做改做规矩了。
给老客排名次、划等级、造花名册,挨个儿给人发相应等级的铁券玉牌,这些还不算最令人咋舌的。新客进门需有人带,否则一律只能听堂会一样在底楼台子边先坐着。茶水点心要收钱,曲艺舞蹈倒是白看,但都是别人点的,权充个顺便捧场的看客。
另外,无论老熟人还是新面孔,要上三楼去或往后厢走,先得签契书。除却真实的名讳、可以公开的身份和一个能确实投递信件的地址,另要求缴纳一定数额的定金。而初来乍到者,首付定金的金额便直接决定了此人拿到的会是铁牌子还是金银玉中的一样。据传最贵也代表了最顶级权限的,其实是木牌子。有说是千年的伽罗沉香,有说是难得的血龙权柄碎片,总之材料如何众说纷纭,却少有人真的见识过。唯有统共仅五块、五位一体能合尊像,这一项是众口一词确定了的。
而契书的其他细则方面,更罗列了许多的限制以保障小倌儿们的人生安全,并且破天荒加入了免责以及处罚的条陈。言明,一旦客人在寻欢过程中言行过激对小倌儿身体造成损害或企图伤害者,馆内有权使用武力加以扼制,定金全扣,还需额外加赔罚金。
诚然,契书签与不签全凭自愿,买卖不强求。客人意气转投他处挥霍,繁露馆也绝不留难,照旧笑呵呵送出门去,欢迎人货相比,想好了请再来。
结果人家比一比想一想,确是还得服气回来。东西好吃可以仿,妆容清丽可以效,唯有人不是那些人,各自韵味各种手段,一颦一笑一个眼神里贪嗔痴怨的腾转挪移,全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十天半月学不来,纵然一生描摹,又怎化得出七窍玲珑的一点通透?更有那自谱的曲自编的舞,自斟酌的一出出悲欢离合戏,伶人的悟与诉,用了心,只需懂得点滴的人抚掌一赞,别无他求。
于是喧喧杂杂近一月,繁露馆的规矩坐实了,明明白白,妥妥当当。
“嚯,还是个会员制,差不多就是个古代私人高级会所呀!”男子饶有兴致地读着屏幕上生成的新章节,不吝赞扬,“你这女主挺有想法的。”
边上站着的娇小女孩双手揣在连体卡通睡衣的口袋里——今天她换了哆啦A梦的一套,脸藏于宽大的兜帽中,阴恻恻地说:“全都是照搬现代经营模式,跟抄袭有什么区别?”
男子耸肩指指面前的文档:“可我觉得这也蛮有意思的。而且你说抄袭?”他抱臂蹙眉,“她并没有复制黏贴别人的设定和文字罗列,如果说组织机构的建制以及合理合法的章程守则也算抄袭的话,那大家的公司都别开了,货币都不许用,先给古人付个版权使用费再说。”
女孩儿隔着帽子烦躁地抓抓头:“我现在不跟你讨论这些。你看到了,虽然上次你算是成功阻止她开挂,将故事扳回了主线,但我原来是想叫她女扮男装去当小倌儿的,她倒好,直接来个狗头军师华丽登场。你看看这情节走向,已经快养成类后宫向了好吗?人人都爱小非非,就连后厨大师傅都成了她的亲大爷。简直她大爷了!”
“嗯,我觉得严格来说,她的确是一直在女扮男装,并且成功混了进去,还混得风生水起!反而你说当小倌儿,一验身肯定露馅儿,这设定太BUG了,不科学!小说人物不能都瞎,是吧?”
“嘿你哪头的?搞搞清楚哦,我才是原作!我!是我!不是这个搞事情的虚拟人物!”
男子举起两手示意她稍安勿躁,笑容爽朗干净:“不同你开玩笑,实话说,你的程序问题弊社也有能力解决。但在商言商,这项服务超过了免费试用所提供的技术支持。”
女孩儿还没反应过来,兀自暴跳如雷:“那怎么办?就任由她随意修改、扭曲设定?这文废掉删档重练是吗?”
男子歪着头,笑容殷勤得有些古怪:“当然不是!我的意思,小仙女要不充个付费版吧!”
女孩儿一顿,退后三步,手直直戳着他,大叫:“奸商!!”
男子故作娇羞地捂住脸:“伦家也只是打工仔嘛!”
“当初你们客户经理可不是这么说的!”
“所以那群混蛋把你踢过来,自己遁了呀!”男子无奈深叹,转过头去又看一眼那文字,言辞颇为恳切,“其实说真的,仅凭个人观点我倒觉得这事儿还挺好玩的。我是指,这套系统开发至今我还没碰到过进化成这样的智能人格。不如我们一起再看看剧情发展怎么样?最起码小说还在进行中,不管设定如何,写出来都算你的,一样可以挣钱嘛!”
女孩儿扬手掀掉帽子,一双眼细细眯缝起来,小脸气得圆鼓鼓的。
男子蓦然发现:“哎呀,声如其人,还真是个萌萌哒的软妹纸嗳!”
“阿——嚏!”吴是非好事没事打了个喷嚏,忙拿手捂住口鼻,生怕感冒的风邪之气沾染给房中另三人。夏夜燥热,难以好睡,暂时歇艺停牌的小倌儿们索性聚在一起,凉室闲坐,吹吹穿堂而过的风,理理舞衣,养养管弦。
孟虔好玩笑,见吴是非一个劲儿揉鼻子,立即揶揄她:“噢——有谁惦记你了!”
吴是非眼神威胁:“孤家寡人一个,会惦记我的大约全在这屋里了。说,方才你们谁心里头骂我呢?”
孟虔忙摆手:“可不是我!我顶喜欢咱小非了!”
袁恕在笑。吴是非瞥瞥他,猛地转向荀晚华:“肯定不是公子,那就是——”
这些日子处久了,已习惯与这几个碎催子打诨逗趣,荀晚华便挽一副死不悔改的无赖做派,笑道:“就当是我说的,你要如何?对我动粗么?”
吴是非狠狠捂眼,痛心疾首:“完了啊完了,十三爷近墨者黑,被玩坏了!”
袁恕好笑:“什么就玩坏了?又不是娃娃!”
吴是非显得纠结:“公子啊,能不能别老提醒我脑子进水了呀?不新鲜不好玩儿了,疲!”
“那你这水进得每天不重样嘛!”
吴是非苦着脸,看向孟虔:“二爷,我觉得我们公子病已经全好了!”
孟虔掠一眼袁恕,语重心长:“不能够!起码还得小非当牛做马点头哈腰再伺候半辈子,也许勉强能好。”
袁恕掩嘴笑,点点头,深以为意。
荀晚华跟着笑,却不自觉手扶着后腰抻了抻,眉宇间难掩丝丝倦容。
几人都注意到了,吴是非手脚快,挪过去帮着按一按抚一抚,好声劝他:“十三爷还是去里间躺一躺吧!”
荀晚华敷衍地笑一下,摇头婉拒。
袁恕倒了麦茶递到他手里,也是忧虑:“十三哥这胎怀得忒是辛苦!从未见过好像你吐得这般厉害,究竟老刘怎样说的?不如还去请外头的大夫来瞧一瞧罢!”
荀晚华喝过茶,言语间犹是叫众人放宽心:“正逢着暑天,疰夏,夹一块儿了,不妨事的。你瞧二哥不也整日里懒洋洋的?”
孟虔柔柔与他打扇,精神头十足地分辩:“嗳嗳嗳,莫转到我身上来,我且好着呢!吐完了照样吃,吃完了就睡,睡醒了来找你们玩儿,我脸都圆了。你瞧——”他拍着自己圆润了的下巴得意洋洋,“哪像你?脸色煞白,整个人倒消下去一圈。”
吴是非连连点头附和,皱皱鼻子:“让你搬来跟公子搭伴儿又不肯,我给公子开小灶,多带你一份不费事儿。难不成十三爷还嫌弃我手脚笨?”
荀晚华摆摆手:“哪里话说的?嫌你我还成日过来么?你的心意我收着,又不缺人伺候,别累着你。”
“我不累!”说完忽瞄到袁恕一点眼风,当即领悟,“喔喔,是是,馆子里这许多人呢,不缺不缺!小女一人拖俩,确实口气比力气大,这坏习气我得改。”
孟虔垂睑乜斜,且等着她接下来的噱头。
果然,吴是非给荀晚华按腰揉肩又捏腿,嘴里冷不丁冒出来一句:“哎呀,这就是缓缓,手势肯定没十七郎好,回头让他再与你仔细捏捏。”
荀晚华神情一滞,旋即尴尬地垂下头去。
“你、你……不是……我们没有……”
“啊?啥?”吴是非冲袁恕挤挤眼,装傻,“没有什么呀?”
荀晚华局促极了:“别误会,我和十七是——”
“不不,爷才别误会!小女没想歪的。我就是呀,知道他看别人都用鼻子,看我们十三爷呢,用眼!正眼,青眼,好眼。”
荀晚华脸通红,愈加不肯说话了。
孟虔闷笑,亦忍不住伸手戳一把吴是非额角,做个嘴型当是啐她,揽过荀晚华来打个圆场:“小十七的乐理、礼仪都是辉夜教的,与他亲怎么了?就你那双歪眼珠子看出来的全都没正经,吴是非,我看你叫无事生非才对!”
吴是非脸皮特厚,不知悔改,还捧着腮帮子做憧憬状:“哇哦,幻想的世界都是爱情的粉红泡泡!”
“啊?”孟虔嘴角抽搐,看袁恕,“你家活宝说的啥?脑子又糊了?”
袁恕咯咯笑:“看样子,八成是!”
吴是非垂头丧气:“唉,我弃疗!”
袁恕抚掌:“嗳,这个我听懂了!不过小非啊,莫弃疗!死马还当活马医,也许歪打正着就治好了。”
吴是非眼中迸射光芒:“可我现在有个歪主意很想试试,不想治好它呀!”
“你又琢磨什么石破惊天的花头精?”
吴是非靠过去,贼兮兮说:“公子会转手指头不?”
“手指头?”袁恕下意识看自己的双手,“怎么转?”
孟虔和荀晚华也被带起了好奇心,纷纷抬起手,握拳又松开,想不通手指头要如何转起来。
吴是非就拿自己的左手示范,立掌,先屈食指、前伸、直起,中指在食指蜷曲前伸的同时也屈起来,好像排队一样与食指做相同的运动。两根手指交替屈伸,看起来确像车轱辘打转。吴是非做得很慢,三人也瞧得仔细,不由自主学着动了起来。
“只需食指和中指么?”袁恕四指翻飞,灵活自如,“其余两根手指不用一起来?”
他是真心有疑惑,诚实在问的。但看着他迅捷柔软的手指轻而易举将自己练了半天也只玩会了两根手指的新技能给掌握了,吴是非内心里还是受到了严重的打击。她摆出张失魂落魄的脸仰天悲呼:“我为什么要来自取其辱啊?!”
袁恕喷笑,停下来捏捏她鼻头:“所以你就是学了这个想炫耀给我看么?”
吴是非慢吞吞摇了摇头,瓮着鼻子道:“不!我是想公子身子未恢复,老歇着也闷,兴许可以创个手舞什么的。坐着演舞,也不累,多好!”
这确是个新鲜的主意,三人听完无不显出浓厚的兴趣,从手指发散到上臂,没说几句竟已商量出不少新的手姿。吴是非也没闲心顾着怨念自己僵硬的手指头了,一道加入进来,帮着想配合的身段,以及面上的妆容、头饰等等,不亦乐乎。一聊起来,不知不觉夜便深了。
吴是非却过于兴奋,毫无睡意,更突发奇想,言说手舞太静,一人独坐台上过于渺小,不如多人群舞,好看也热闹。别的人她想不着,一门心思打起了眼前两位的主意,借口孕期既不便抱琴伤气,索性大家一起练手舞。还死皮赖脸缠着让孟虔和荀晚华也先转动手指练一练柔韧。
袁恕登时乐了:“你这丫头,枉费夸耀自己半年蛰伏消息如何灵通,却不识二哥的庐山真面目。”
吴是非不解。
“你只道二哥擅阮琴,其实带弦的他无一不会,更有一手双琴同奏的绝技。”
吴是非两眼放光,渴求地望着孟虔。
孟虔哭笑不得:“都多少年不演了,小十九尽出我的丑。”
袁恕眼中流露出孩童般的稚气:“我就想看二哥弹嘛!不花钱的。”
“琴呐?”
袁恕莫测一笑,冲吴是非使个眼色。小丫头跳起来便往隔间跑,不一会儿连抱带背取了两张琴来。
“前日公子闲着无事,吩咐让把十一公子的琴取来,想上上油调调弦,勿要放坏了。这可正好了!”
孟虔扶额。荀晚华还起哄:“我也想看呢!”
瞧这架势,当是骑虎难下,孟虔只得顺服。遂让吴是非去将四面透风的格栅合起几扇来,夜深了,勿要扰了他人。
待吴是非回来乖乖坐好,孟虔已将弦音调正,活动了下手指,起手按弦。
袁恕悄声提醒吴是非:“仔细二哥的手!”
吴是非依言睁大双眼,目不转睛盯着孟虔纤长的十指。
倏然一记清泠调领了前奏,耳畔便宛如春雨叩檐,水珠洋洋洒洒坠落。不同于抚弦下悠然的轻缓绵长,一场弦上的活泼弹跳带起了人心的雀跃,忍不住要随它一道欢笑轻舞。
吴是非看得痴了。
那飞快拨弦的十指总在视觉中留下来不及捕捉的残影,时而好像蜂鸟振翅,时而又似轻蝶吻蕊,悬而未落的,一触即走的,都是脉脉。
它是爱了这天地,恋上了季节,贪于花时,于是才要欢呼,要庆祝,用舞步踩出有声的节奏。
弦的舞步!
瞬间化成了袁恕的舞步!
广袖的氅衣滑落地上,纵情之人已在场中央,足尖点踏,一旋身一折腰,袅娜聘婷。
骤来笛声和曲,将蹦跳的热烈柔化为曼妙的摇曳,绕着舞者韧性的腾挪,在举手投足间盘出了妩媚。舞动情,曲袭人,直叫吴是非如痴如醉,忘时节,忘物我。
猛然间一记拍弦打板,乐声断,孟虔按弦停奏,即兴的一曲淋漓畅快。
袁恕仍摆着最后的扭姿跪坐席上,呼吸急喘,眼神却亮。
啪啪啪——
吴是非用力鼓掌,为这曲,也为这舞,为眼前不同凡响的三人。
“小十九又出了新的舞步。”荀晚华放下手中长笛,亦跟着击节相庆,“有名目么?”
“火!”吴是非忽痴痴地呢喃,“公子方才,好像团火一样。”
孟虔不完全同意:“篝火不似这般俏皮又执着。”
吴是非摇摇头:“是灯火!蜡炬成灰泪始干,一豆照夜,无私,娇艳,温暖,弱小,但很亮很亮。”
及后,繁露馆有了新艺,三公子共演,独舞,《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