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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十七、故人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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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对外的公示上繁露馆的二、十三、十九郎或有孕或因病,花牌是被摘了名的,慢说叫牌子,素日连作陪侍酒都一律谢绝。但是开放给金牌以上级别金主们的特赏却提前预演了三公子联排的新舞,见者聊聊,难以详述,不过当日有幸一睹的看客评价甚为统一,无不以为惊艳,交口称赞。
无奈特赏的节目都是馆内自行铺设,每天不尽相同,压轴场的惊喜更是为了保持神秘感不会提前透露,更不接受指名点演。要的就是这譬如优昙一现求而不得的效果,吊胃口,且是吊个十足。
于是那一夜里交运看过一回的意犹未尽,未得时机一窥芳华的捶胸顿足,有钱自诩好雅韵识舞境的金主们一时跟池子里看见饵食的锦鲤一般,争先恐后地给繁露馆送钱来,夜夜守场子。目的很明显,无非就想哪日额骨头碰着了天花板,还能赏一回这三郎共演的绝妙。
同行相倾,别家馆子见“钱袋子”全对繁露馆趋之若鹜,少不得尖酸几句,却只能干瞪眼白白气着。也都明白这就是人家的策略,物以稀为贵,尝不着才愈要尝。吴是非更用个新鲜词儿定义说:“饥饿营销嘛!就要馋死这帮色鬼们,让他们上瘾,戒不掉。”
其时,董执不禁瞥了眼同在室内的廿四公子骆隽,不痛不痒地说了句:“难怪弥秀每到夏天反而能胖个十来斤。”
吴是非偏过头正见骆隽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一手又各攥着一枚水晶糕,埋头苦吃。恍惚听到有人叫自己,方才抬起脸来,挂着一嘴的豆馅儿口齿不清地说:“什么?什么?”
吴是非登时喷笑出来,劝他:“慢点儿吃!说了都给你的,没人跟你抢。”
骆隽说不清楚话,尽是摇头,忽而又点点头,手举着糕饼兴奋地直跺脚。
董执都看不下去了,肃颜斥他:“咽下去再说话!”
平日里虽仗着年幼无拘束,馆主也多有纵容,不过骆隽总是有些畏惧董执的。见他当真不悦,很是有些惊吓,结果倒噎住了。亏得吴是非及时与他拍背抬愕,更不许他情急喝水加重窒息,鼓励他用力深呼吸,好容易缓和过来。此一番后,他确不敢那样猛吃猛塞的了,抚着胸口小生怕怕:“好险,差点儿就过去了!”
吴是非笑他:“你要真过去了,便是我们繁露馆贪食噎死第一人,哈哈,声名大噪!”
骆隽气哼哼皱了皱眉鼻子。
一旁董执则冷笑一声:“我看是臭名远播,贻笑大方!”
骆隽头一低,嘟起嘴:“嗯哼——好吃嘛!”
吴是非也维护几句:“不怪弥秀贪这一口,确实好吃。架不住人家饼铺也懂饥饿营销,这沁心凉糕一年就大热天卖俩月,绿豆蓉的馅儿里掺奶冰渣,想买了送礼还得快跑近走,不然一刻钟就给你化成糊糊。得亏我这双好腿呀!”
骆隽竖起大拇哥,附和:“好!非姐最棒!”
吴是非歪头坏笑:“可我本来是要孝敬董爷的呀!”
骆隽顿一下,脸微红,嘻嘻笑:“恩伯不爱吃甜的,我代劳嘛!浪费食物可耻!”
吴是非憋着笑看向董执,却见他将手边的一碟凉糕又置于隔温的食盒里冰镇着,施施然起身,拎上食盒就往外走。
“事儿说完了,预演的日子和顺次你们自己与执事拟吧!”
吴是非频频点头:“好哒好哒!”在他背后挥挥手,笑得别有深意。
那天后,吴是非凡去买凉糕,手指头上还要多数一人。
此皆不值一提的闲事了。
转眼到了盂兰节。俗例,这天避夜行,馆子休业一天。伶人馆没有什么祖先可拜,一群卑微讨生活的苦人却总记着玉陨的同伴,还有那岁岁年年没能生下来和未来得及长大的小生命,惯例是会去放盏荷灯,替亡灵祈福,愿可得超度,顺利往生。
馆子里人多,自然不是每个都去,今年除了馆主董执并几名执事,再有尚未挂牌的小小倌儿,一直歇艺的几位也有意同行。初初董执还持反对意见,觉得孟虔和荀晚华身子不便,该少往人多拥挤的地方去,以免有个差池。孟虔就扯着自己胳膊上一块赘肉瘪嘴捏个哭腔,道:“我如今可算跟弥秀别苗头了,他不丢人我丢人!”
骆隽飞快抱住孟虔胳膊,哭唧唧跟着演:“二哥陪陪我吧!别让我一个人被大家笑是包子。”
孟虔乜斜:“你可不是包子!包子肚里有货,像我。”他轻拍微隆的小腹,以为佐言,“你呀,就是块发糕!遇热呼——松扑扑蒸起来,蓬蓬软。冷天里便啵,撒气儿,瘪了,硬了。”
所有人都笑得前仰后合。
骆隽扭头奔了吴是非,搂住她腰使性撒娇:“姐姐给我评理。二哥挤兑我,怼他!”
吴是非摆摆手:“别的人别说怼了,姐替你打他个亲妈认不得。这人不行,他是包子,我不敢怼,我怕怼漏馅儿,造孽!”
说不怼,还是逗了半句,又将大家伙儿平复的情绪再度调了起来,大笑一场。
最终,还是一道去了。
孟虔身旁有人服侍,当可放心。
说来不知算否巧合,原本应了要为某乡祭祖演鬼戏傩舞的十七郎吕昂突然推了预约,理由是排演时崴了脚,只叫七郎、九郎、十郎携乐班过去,大不了少领自己一份钱,再赔点定金与人家,总之就是有心无力请多包涵。转头一瘸一拐来跟董执说也要去荷灯会,让亡灵给自己除除晦气。
没听说鬼节里拜托亡灵除晦的,吕昂那一点此地无银的小心思实在是个明眼人都瞧得懂。于是董执当天特多余地放了辆小车,只乘下了荀晚华和吕昂,一行人热热闹闹出门了。
一条外引外向的细川,沟通了城内与外界的漕运往来,素日里舟船络绎,今夜更多了熙攘的人流,两岸灯火辉盛,照不眠。立在拱桥上遥遥目送,川上一条光脉随着水流徐徐涌动,将前路点亮,似能飘向天际。
“爹说,每条水道的尽头都是海,海的尽头是天。这世界就是圆的,跟月亮一样。水从高处来,走过一圈还回到原来的地方,这就是水的圆满。顺着这光河,灵魂也都回到天上,便是人的圆满。”
吴是非蹲在露出水面的一块巨大卵石上,手指轻轻撩动川水,催着自己的荷灯快快游向水中央。今夜不同往日,小侍、僮子出门不必戴覆面的网罩,只需在耳上扣一条纱巾遮住眼下半张脸即可。她的眼前不再有一层晦暗的阻隔过滤光线与颜色,变得透彻敞亮。
袁恕站在岸上目送荷灯一点一点飘走,声音也显得有些悠远:“回到天上去的这段路很难走,无论水还是人。”
吴是非轻轻地笑:“所以戏本里那些神仙都是做错事受罚,才不得不落到凡间来啊!至于我们这些生而为人的,也许便同这水一样,高处太冷了,于是就想降下来,扎到人堆里去尝一尝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顺便看一看沿途的四季流转,在花事的轮回里学会笑,学会哭,最后学会忏悔。”
“却还是孤独地来了,又孤独地走。”
“但走之前遇见过,停留过,暖过,多好!”吴是非抬头望着袁恕,一双眼笑得如这一川的祈望般,灯火璀璨,“比一直孤零零在高处要有趣多了。”
袁恕一怔,旋即笑了。
“啊,挺好的!”
年幼的孩子坐在父亲肩头稚气地欢呼,结伴的、只影的,都于一豆灯火里,于这葳蕤的橙色光河中放下了各自的因缘与牵挂,回身继续在人世间踽踽而行,去经历,去挣扎,去寻找落下来的意义。
吴是非灵巧地蹦回岸边,搀扶住袁恕退回高处的堤上,让出亲水的位置给后来人。一波波的灯火,一程程地相送,天边流云埋了婆娑轮,仿佛是惮于这热烈,不予争辉了。
刻意在人群中探寻其他人的踪迹,吴是非看见小廿四没缠着孟虔,反而硬同荀晚华挤在一起,惹得吕昂一张脸怏怏的,谁人该他几百吊钱似的。笑觅他处,那里孟虔似在水边滑了脚,被时舜钦眼疾手快抄住,结果他一只脚倒踩进了水里。董执意外十分紧张,一手拉住身形犹不稳的孟虔,一手看似轻巧带一带,将时舜钦拽了上来,随后急退数步,离开水边。仿佛他还神色严厉地教训了几句,时舜钦也蹙着眉对孟虔说了什么,孟虔嘟起了嘴,董执甚是无奈,而时舜钦居然笑了下。不是面对吴是非时带着轻蔑与讥诮的笑,尽管浅淡,可柔柔暖暖的,好像,对家人。董执也笑了,一点儿不高高在上。
吴是非掩在面纱下的嘴角习惯性勾起,痞坏痞坏地笑了下,借口桥上人少正好吹风观景,引着袁恕一道往拱桥那边去了。
才行至引桥未及上阶,忽听后方有人唤来:“倩郎留步!”
坊间惯将南风馆中小倌儿们美称曰倩郎,因此吴是非下意识停了停,回过头去好奇看是何人搭讪。只见一士人模样的男子抢步上来,抱手揖礼,谨慎地问一声:“敢问,这位可是繁露馆十九郎?”
吴是非心下嘀咕:“莫不是个垂涎美色的趁机来揩油?”登时沉了脸,跨步往袁恕身前一挡,瓮声道:“公子歇艺了,恕不接待!”
桥上桥下人来人往,已招来不少侧目,男子并不想声张,更将声调压一压,恳切道:“倩郎勿要误会!在下方省,家住城南。”
吴是非心头咯噔:“城南,方家?你是方准何人?”
男子苦笑,未及说话,袁恕自上前半步,欠身一礼:“二公子有礼了!”
吴是非便知错不了也避不了,方准是冏儿的授血之人,是他的生父。眼前人既为方准兄长,便是冏儿血缘上的亲人。该来的,终究来了!
此间人多眼杂,方省提出借一步说话,将二人领向僻静处。角巷暗影,车马静卧。
吴是非警惕地护住袁恕,冷声叱问:“这是何意?”
方省不住摆手,欲要摆手,车帘却自内被挑起,老妇垂坐车头,颔首见安:“二位莫慌!是老身叫省儿去请倩郎过来,说说话罢了,别无他意。”
袁恕立即意识到车内人的身份,忙躬身行大礼:“见过老夫人!”
吴是非心里的不安愈加深了。
果然老妇快人快语,开门见山,寒暄过后直言:“老身管束不周,对三郎骄纵过度,以致他素行孟浪,做尽荒唐事。本不该再与你处有所瓜葛,但我儿已殁,好歹,不能叫他的血脉流落在外。老身此番邀见,是想恳请倩郎——”
“且慢!”吴是非一抬手,昂声截断,“明人不说暗话,老夫人的意思我明白,想要回孩子嘛!这你问公子可没用,世上只有一个人晓得孩子的去向。我!”
方老夫人不禁错愕。大户人家的女眷多深居简出,她连袁恕的微末情况都是听他人转述,更不会认识吴是非。听其声调细细高高,颇似女腔,身形又轻盈小巧,胸前十分单薄,便理所当然以为这是变声期的少年郎,大约就是小侍了。
见袁恕,老夫人还能放下几分架子客气讲几句,却无论如何不愿同身份更低的小侍公平对话,当下干咳几声。方省会意,过来将话接了过去:“听小哥的意思——”
“喊我小非吧!”
被蛮横打断的方省愣了下,尴尬笑笑,道:“啊哈,好好!孩子的事想必全是小非操办的,那——”
“还是我接生的呢!”
一而再不让说句囫囵整话,方省本来就是个书蠹子,这下脑筋子更转不过弯来,完全忘了接下去该说什么。
吴是非则叉腰冷哼,兀自言道:“公子是独自逃到外头生下的孩子,这件事馆子里对外只说病重歇艺,一直瞒着没声张。孩子生下来没过百日公子就被捉回来,我带着孩子吃没吃喝没喝,自然赶紧找户好人家送了。没收钱,说好的,此生不复见,绝不再讨回来,所以我也压根儿不去问养父母家的地址。估计后来人家也搬了,毕竟人心叵测,万一我反悔呢!汇报完毕!”
方省听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讷讷问:“那、那那,那户人家姓什么?做什么的?”
吴是非手一摊:“不知道啊!总之是户好人家,并非大富大贵,但及小康,夫妻俩没孩子,一定会把娃视作亲生般疼爱的,放心吧!”
“你这也不问那也不知,如、如何就知他是好人?”
“人我见着了呀!看人相面,我虽不是神棍,但好赖人我还是会分的。人家娘子特别温和慈祥,话都不怎么讲的,手上全是操持家务的口子老茧,勤快又热心,很爱笑。喔喔,做饭特别好吃,起码手艺比我强!宝宝将来可是有口福!”
方省嘴微微张着,一句话都讲不出来了。
吴是非转头看向车内同样不知所措的方老夫人,眸光蓦地沉了,深了。
“冒昧问一句,老夫人纵然接回了孩子,此后欲将如何?”
不知是轻蔑或者内心果然无解,方老夫人一时仍不做声。
适时,云头偏了,露出半边月轮,清辉冰冷冷地洒下来,照得人脸都是半阴半明。
吴是非仰头沐光,话音凉薄:“没记错的话,贵府四世同堂,老太爷膝下三子三女,尊夫虽长房嫡系,但支系的兄弟们仍是住在一栋大宅子里,分权不分家。老夫人确乃正妻,实为继室,大公子并非您亲生的。二公子庶出丧母,归于你抚养,好像也没多少人认他是嫡出吧!”
方省浑身一震,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
“三弟与我不一样,他是母亲亲生的孩儿,家中产业自然有他一份。他人不在了,孩子总有份继承。”
吴是非平静地望着他:“二公子书念得多,却是好天真呐!”
“此话怎讲?”
“从来子凭母贵,”一直垂眸不语的袁恕忽凄然道,“那孩子的生身之人是谁?贵府认我是媳或婿?日后如何解释他的身世?你们认他,旁的人能认?能愿意一直在他面前将真相隐瞒下去么?一旦夺产,那孩子恐怕是第一个被打灭的继承人。是灭,是死!”
许久的静默,所有人都在想,都在怅惘。求团圆求守望,求心头一丝慰藉身后一点延续,可命运若斯,己身苟安已不易,亦说不起笃定二字,如何能信誓旦旦保全他人的一世长安?
这一切,老夫人何尝不明白?却还是思念期待筹谋,作妄想,好了却余生遥遥无期的绝望罢了!
“我、我来养!”方省鼓足勇气作最后的坚持,“三弟不在了,他的骨血便是我的骨血,孩子入我的嗣,是我的孩子。”
老夫人比吴是非更震惊,倏而泪如泉涌。
“二郎啊——”
吴是非赞赏地点点头,返身将袁恕的手搀住,掌心握紧他发凉的手指,对他笑,转头,也对着方氏母子笑。
“这样的儿子多好呀!”她抽下挂在腰间的绣线香囊抛了过去,“逝者已矣,为何不将心思多搁些在身边人的身上呢?至少他还感受得到,会高兴,会乐意回报。老夫人是该争的,但不该选择困难的方向,而是为二公子多去争取一些。要知道,二老故去后,他就会跟那孩子一样,成为最先被拿捏住血统身份的一个。放肆一言,送于二公子:韬光养晦,榜上有名!”
方省心上又是一紧,眼中百感交集。
老夫人颤抖着拾起落在车头的香囊,打开了,取出一缕软发。她明白,那是孩子的胎发,是念想。
“老身不奢求别的,只盼孩子真的如你所言去了好人家。可人心难测啊!万一他们变了呢?万一他们又有了自己的孩子嫌弃我孙儿,那时候,那时候——”
老妇哀哀啼哭,煞是可怜。
吴是非却在月光下凛然哼笑,道声:“敢!”
直到二人离去许久,方省立在原地,只觉小侍崇威又冷厉的眸光一刀一刀,是割在了自己身上。以刑代言:逆者当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