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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刺与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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骤然涌入的人声鼎沸打乱了殉葬的节奏。吴是非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回身,投掷出了手中点燃的白烛,弹腿便踢。
“我此生至今,尚未见过如你这般长进得一日千里的习武良才。可惜啊——”道可惜,却未惜,拳劲刚猛地撞在吴是非足底,震得她膝头酸麻,连连撤步,腿一软,跪了下去。
“时舜钦,你设局诱我!”
吴是非双眼充血,抬手扯动束发的系带,左右绷起来,赫然是牛筋子搓的细绦,下坠铅弹子,远可打,近可锁。
身形高硕的男子居然赞许地笑一下,紧了紧腕带:“倒是误会!我看走了眼,当日一别,便从未想过防你。不过适才十三公子与馆主讨情,说十九郎身子不爽,替他推了夜宴。馆主疑心重,叫我领人来瞧瞧,若当真不妥,总要早些着郎中诊治才好。可我去了十九郎的屋子,他人并不在,一路找人问过,有小厮依稀见着是往这厢来的。我闲着,索性每间屋子挨个看上一遍,别漏了。结果撞大运活捉了只大耗子,实在可喜可贺!”
吴是非苦笑:“哼,天意弄人!”
时舜钦亮拳:“来吧!”
进退维谷,当全力一搏!
身后的几名打手心领神会退在一边,既不上前助力,同时又将屋子各处的出口堵住,防备袁恕趁乱从窗口窜出去。
而他又怎会弃吴是非而去?
“不要,咳咳,别打了,住手!”他竭力想上前阻止,可稍一靠近就被打手拦下。欲要冲撞,却哪里是武夫的对手?径直被搡倒在席上。
吴是非看见了,甩手将铅弹打了过去,正中那人后脑。他被打蒙了,抱着头蹲到地上,好一会儿才喊出疼来,拿下手一看,全是血,登时嚎了一嗓子,翻着眼倒地昏厥。
便是这分神的刹那,时舜钦拳不容情,直撞在吴是非肩头,将她打飞了出去。
吴是非重跌快爬,手在席上一拍,借力翻起。想不到时舜钦脚法亦迅,足尖已递到她眼前,自下而上又在她颚下撩了一脚。吴是非仰面再倒,嘴角逸出了血。
左右立即一拥而上,利落地将吴是非五花大绑,连脚都捆上了。
袁恕扑到吴是非身上,张皇地问:“你待如何处置小非?”
时舜钦爽快道:“意图纵火,自然是送衙门法办!”
袁恕伏低求他:“不行的!去了衙门,至轻也是个流徙,小非还小,如何受得住?时爷高抬贵手,念在她女孩家年纪尚幼不懂事,也并未造成恶果,放过她吧!”
吴是非爆吼:“别求这狗东西!公子起来啊!你再求,我便一头碰死!”
袁恕返身抱住吴是非,也求她:“别犟了丫头,听话!别管我了,别再来,给时爷服个软,出去后好好过日子。见你一面,够了,我知足!”
“可我不够!”吴是非跪在地上拼命挣扎,眼底的火烧得冲顶,“时舜钦,有种你杀了我!过了今天,只要我不死,只要我还有气力,就一定会回来带公子走。挡我者死!”
时舜钦恶意地鼓掌:“好好好,果然有骨气!那我看,十九公子啊,时某便成全了吴姑娘吧!”他一摆手,两名小卒便过来提溜起吴是非,准备往外走。
袁恕护不住,拦不下,一再被撞倒在地,便索性冲到门边,死死扒住紧闭的门扇,声嘶力竭地喊:“谁都不准出去——”
时舜钦歪着头,饶有兴致地望着他。
袁恕气喘吁吁,神情涣散,缭乱的目光看一眼吴是非,再瞥瞥时舜钦,忽神经质地笑起来。
“哼哼哼,我有办法,我能叫她死心!”抬眸时,眼前人只是那个熟练地对人卖笑的伶倌儿,指腹摩过吴是非唇瓣揩去血迹,半疯半颠地醉呓,“叫你看清我是何样人,便好了罢!好好看着,痴儿!”
连时舜钦都错愕极了,却依从着屏退了闲杂,室内只剩了他们三人。
吴是非被堵上嘴扔在角落里。她灵犀地预感到了袁恕的决定,翻滚着,撞击着,喉咙里迫切地支吾,眼泪不绝,洗不尽悔恨。
没有灯,窗外一方冷月清辉洒下,门扇上半透的明纸引着廊前衰微的灯火,蒙蒙昧昧,叫一切的举动都显得影影绰绰,诡谲妖异。
……
“为什么公子要这样?为什么是那条低贱腌臜的仗势的狗?为什么要用这样子的方式逼自己放弃?为什么?”
——吴是非恨天恨地,问神问鬼,最终问住了自己,恨到了头。
“是我,是我害了公子!全是我的错。不自量力,痴心妄想。原是我不配!”
此身茕茕孑立,如崖下一片无序附着的地衣,缘何竟贪慕了高处峭壁上傲然的风光?一眼楔进了心底,刻入骨髓。
不仅仅是美丽,不仅仅是恩义,吴是非遇见这人就好像离家日久后的一次回归,是人海茫茫寻寻觅觅抬眸处他在一方暖阳里等你,是伸出手堪堪的触及,扣住了十指,绝不离弃。吴是非感觉自己已经找了他好久,从花开葳蕤走到了荒草萋萋,一世又一世,终于走到了他面前。
……
而今只是奇诡的景象落在眼中,可吴是非一丝谴责的念头都没有。她心是空的,脑是空的,扫除了所有礼义廉耻道德底线,只贪婪地盛放下一个袁恕。他的样子,他的悲凉与放纵,他的专注与失神,统统都记下,不许遗漏。
渐渐地,吴是非眼底升起了光,也开始投入这病态的游戏,随着莺声妖色,有了渴望。
(咔嚓)
吴是非在席上蹭掉了嘴里的堵塞物,缓缓扭转肩头,艰难地滚到袁恕身边。她躺在袁恕身侧,仰起脸,出神地望着他嘴角的痣,直到眼泪重新开始流淌。
破碎的呜咽自袁恕喉间逸出来,他双睫微微颤动,幽幽醒转。一低头,便对上了吴是非沉静的目光。
两人无言地凝望,谁都舍不得动一下,怕触发了真假虚实的界线,让眼前的相守化为泡影。
“这就是我!”终于,袁恕嘶哑地诉说,“是我的生意,也是我的专长。我可以跟任何人交欢,天生淫骨。看清了,就回去吧!忘记我这个轻浮卑微的玩物,好好活下去。”
吴是非摇摇头,额抵在他肩骨,用力撑坐起来,眸光柔柔垂落,月辉打在她半边颊上,清清白白的。
“轻浮卑微的人是我!我没有看见什么天生淫骨,只觉得那样的公子好美好美,跟栽培数年的韦陀花一样,绽放的一瞬即是最盛的华丽,却非谁都能有幸目睹。我见到了!可是那样子的公子,自己并不喜欢。我喜欢了公子不喜欢的样子,好无耻,真是下作!”
袁恕愣愣地听她说,看她自责哭泣,心头恍惚扎下了一根刺,疼得目眩神迷,又恨不能它长在里头,与血肉同朽,缠绵不休。
他不知道这种感觉叫什么。
却听吴是非虔诚祈求:“别赶我走!如果不能带你离开,那就让我留下来,倾我所有去帮你登上这泥沼的顶端。此去天堂无门,我陪你一起堕落进地狱!”
袁恕听见心里的刺噗嗤顶了出来,在心尖上开出一朵溅洒血珠的花,纯白无瑕。
这是他的花,花名为爱,蕊心上填着一个叫吴是非的女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