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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九、燃风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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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声起时,袁恕便可暂时忘了自己是谁,忘了此身于世的凄楚,以及这副皮囊下所有的爱憎恨,只完完全全做一个置身事外的他、她、它,演绎无关的悲喜。
可他再也跳不出《白云间》了。
乐谱还在,舞步也在,都在他心里。十一哥的琴声绝了响,十三哥的笛音亦妙,还有二哥的阮、十六的筝,却无人再能与他合一阕的舞步。那高高悬挂的白绸似白鹭遗世的几片残羽,萧索地被束在舞台的高处,阁顶天窗投下的光也无法穿透日渐沉降的灰尘,将它们点亮。
每个爱看舞的人都发现,这半年里繁露馆的舞魁十九郎的舞越来越狂,情越来越烈,舞衣妆容也愈发地艳了。他跳西域的胡旋,跳南国的绿腰,跳完了《蛇罪》又踏醉步贪《情欢》,他巧胜阿蛮的蜻蜒点水,柔过唐宫的春莺婆娑。足铃下是他漾开的水色潋滟,水袖里有他勾打的绵延痴缠,秋水在他迷离瞳眸深处酿成一泓陈年的玉液,醺成他唇畔欲诉还休的情佻,颦笑间惹动了芳华。
客人们争相买他的花牌,不惜千金求一场独吃独占独家观赏的舞。即便如此,再多的钱也邀不来那一羽天高海阔我自腾飞的白鹭了。袁恕演不出若斯的自由。他是笼中鸟园中草,是一道道围篱砌起来的千娇百媚花,是长不上天空去的曲曲折折蔓,只能盘着树扒着墙旁逸斜出地乱爬,横也没尽头,竖也没尽头。
思念来袭,是袁恕都不曾想过的始料未及!
以为习惯了孤身在这无可期待的人生里跋涉前行,虚情假意或者执迷不悟,转身后全都能放下。他放下过爹娘、骨肉、十一哥,此生辜负的所谓露水恩情双手十指也数不过来,却居然放不下一个相处仅仅六十七天的女孩子。
袁恕想念吴是非,就像冷月慕恋太阳的热忱,像春天思念冬雪的洁白,像风痴痴追逐着流云,火不敢拥抱水滴。永远的求而不得,思念的距离不是千山万水,而是天与地的遥遥相顾,眼泪化作雨水流淌进你身体中倾诉,四季颜色是我默默回赠的情书。
可袁恕看不见那个总是习惯歪嘴笑的小姑娘了。他的情连天与地的凝视都比不过,死了,灭了,是永夜长眠,先于生命入了轮回。苦得他好想也入轮回去!此刻就去!
乐止谢幕,下场后笑容即敛,眉目间满是冷冷清清,判若两人。
取下的额饰自台沿滑落,后来人弯腰拾起收回奁中,关切地问一声:“累了么?”
袁恕木然抬头,看清来人是十三哥,仅轻轻颔首,不发一言。
“林大官人包了夜宴,总得折腾到下半夜去,不如还是……”
“我去更衣。”不待十三哥说完,袁恕兀自起身,失魂落魄往外走。十三哥拉住他:“小十九!”
袁恕手上佩铃响了一记,他停下来,眼仍望着外头,痴痴地说:“十七还等着,耽搁久了客人会嘘他的。”
十七年纪实比袁恕小,但入馆早,排在了袁恕前头,素日他不会唤袁恕哥哥,袁恕则与哥哥们一样,只喊他十七。十七也以舞技见长,从来与袁恕别着苗头,被他得去魁首之名,很是哭嚎了一阵,对袁恕的态度一直冷淡倨傲。头前见十一哥与袁恕舞曲和谐,便缠着十三哥也结成了搭子,共排了新舞,同样是馆子里的招牌名目。
这厢里袁恕才提醒一句,果然妆室那头的帘子就被挑起,十七一脸怒容冲进来,老不客气地指责袁恕:“我说十三哥今日倒磨蹭,却是你绊着他,成心害我出丑么?”说完蛮横牵起十三哥就走。
十三哥总不放心,一时不肯走:“等等,十九他……”
“他他他,一个个地就看见他。他稀罕么?回来后便是成天丧着脸,跟客人又笑得泼浪,两面人一样,瘆得慌。真晦气!”
言罢硬拖着十三哥走了。
晦气吗?
——袁恕想着,不禁回身望镜中。鲜红的胭脂还点在唇上,颊上的腮红已叫汗水带下些,合着底色的鹅蛋香粉一并滑落,在脸上留下几道绯色的印痕,乍一看,仿佛被人指甲抓破了脸。
确实狼狈相!
妆台上有洁面的清油,袁恕机械地在手心里洒了许多,也不捉镜来自照,只胡乱在脸上抹开,毫不吝惜地揉搓,直将眉黛、胭脂悉数混到一块儿,黑的白的红的,花出一张鬼似的涂面。横竖也不去看,摸着手边的汗巾一气儿糊上脸,用力拭干净。
向内凹陷的瘦削脸庞,眼下消不去的青色,铜镜内反映不出面色,但无非也是粗糙泛黄罢了,嘴角的痣好像一点污渍,早已失去妩媚的光彩。
这才是袁恕真正的样子。他丝毫不觉得吃惊。每天二哥和十三哥都劝他多吃一些。他也知道自己需要足够的食物来支撑体力。可他什么都吃不下。
繁露馆的厨子都是馆主高薪聘来的,任是如何口叼的客人尝过也称满足,每年光为留住后厨的大师傅,亦是一笔不菲的开销。那些大师傅的手艺全都不会比吴是非的家常菜差的,食材也更优质,色香味无一不精。然而纵使金盏玉碟呈上来的珍馐,于袁恕却及不上一碗没有调过味的草药粥,淡淡的柴爿烟火气混合着植物的清爽,一口一口,吃得到心意,怎样都觉得甜香。
如今他食量越来越小,入口皆食不甘味,硬吃下去反而还吐出来,索性便不吃。酒量也差了,轻易染了酣态,蛇缠藤攀地腻在客人怀里,放浪形骸,索取无度。直叫人爱他又怕他,拼钱拼药拼淫技,肆无忌惮地满足他,纵欲不畏死,要寻欢呀,要销魂蚀骨乐飞上天!
胃里一阵翻滚,袁恕踉跄奔到墙角呕在了痰盂里。这一日依旧未得进食,吐也全是酸水,吐得见红。
想起自己的形容就忍不住要恶心。他偏要这般自我厌恶地活着!活到跳不动了,演不起了,没人再来同情他,活成一缕晦气的丧魂,自生自灭。
行尸走肉般摇摇晃晃步出妆室,看见灯火已升了起来。忽疲惫得走不下去,倚栏喘息,阁下见来往熙攘,身后闻歌舞升平,靡靡绯绯,醉生梦死。渐渐地,全都模糊了!袁恕合起眼,任凭身体向下坠落。
“哦哟——”
蓦觉身上一暖,有人将他妥帖环住。偏首看来,覆面的少年一身灰麻衫裤,分辨不出究竟是谁,左不过是馆子里的僮子。未登台出道前,袁恕也曾这样边修习边打杂。馆子里的僮子未满十三不许挂牌,此一项不仅是行内的规矩,更是律法的限定。国法严禁公开娈童,也不知该算本朝律政的人性,抑或长年累月下对放纵的一种讽刺的解读。都是糟践人的营生,小孩子是糟践,成年的,就不糟践么?
袁恕心头一酸,突然想跟眼前的少年说规劝,劝他走,莫要白白活着。
可转瞬又想,走了,却能走到哪去?活着,怎样不算白白?
浑浑噩噩地想着,身已被架起,少年扶着他在回廊里慢慢走,不断地与人错过。似乎还有招呼与寒暄,袁恕意识不清,听得并不仔细。恍惚有一缕熟悉的声音掉进耳中,一时又想不起是谁。
门开门合,身边倏地安静。躺在轻软的卧具中,袁恕只是半昏半醒地任人摆布,渴睡,更盼睡后莫再醒转。
“唔——”毫无防备的灼痛自手臂传来,他禁不住低吟了声,但很快又有沁凉的触感落在痛处,缓和了灼热。他微微睁开眼,摇曳不稳的视线里犹见方才的僮子,正精心地与他包裹绷带。
“你?”袁恕意识到那是自己被烙字的小臂,猛然惊起,却又重重跌回去。
“别动!”这一声听起来愈加清晰,也更为熟悉。
袁恕不敢确信,只隐隐期待,颤声问:“什么人?”
“呵——”少年轻笑,抬手摘下了面罩,“公子终究不认得我了呀!”
袁恕用尽气力扑过去,搂着她一道摔倒席上。
“公、子……”
“嘘——别说话,什么都别说!”袁恕浑身都在抖,脸埋在她颈侧,怕得不敢抬起来,呼吸都虚弱,“就一会儿,哪怕是假的,让我当你是小非。只要抱一会儿就好了!我只要这一小会儿,求你了!”
身下的人双手环上来,紧紧回拥,哭得呛住:“我就是小非呀!不是假的。咳咳,我是小非!”
袁恕一僵,撑起身,目光在她脸上一寸一缕地确认,无论如何,也都是吴是非。
“小、小非?”袁恕一时欢喜,一时害怕,“你来做什么?你如何进得来?”
吴是非坐起来,歪嘴邪邪一笑:“我来带公子走啊!”
说着扬手带倒了近旁的瓮,一股刺鼻的灯油味弥散在室内。
袁恕掩鼻咳了两声,适应了室内的昏暗,始看清斗室中已倒卧着数只空瓮,窗下门边全是灯油。他瞠目:“你究竟有何打算?”
吴是非顽皮地偏着头,眸光癫狂:“公子说过,打上烙印入了贱籍,逃去哪里都无用。那就不逃了。请公子在今夜死去!从此世上没有十九郎。而我已为公子预备好了新的身份。死了的袁恕,将以另一个名字重生。”
袁恕慌忙解下手臂上未来得及缠好的绷带,看见那个被烫去的“伶”字,再看吴是非眼中的跋扈,心头恶寒。
“你要纵火焚楼?可这时候楼内有多少人你知道吗?那些同我一样的小倌儿都是无辜的。你不能——”
“那有怎样?”吴是非持烛站起,立在这岌岌可危的房间中央,恶似修罗,“公子忘了么?我是禽兽啊!舍弃了人心,才能险中求生。今夜过后,公子恨我也好弃我也罢,甚至扭送我去官府或者杀了我,都无所谓。我要做的只是让你自由。为了这一个理由,我要为恶,至恶!”
女孩指尖所指,是通向唯一生路的窗楣。
“走吧,公子,飞出去!”
袁恕蓦地明白:“你不同我一起走?”
吴是非步步倒退:“我会走的。从火里走。除恶务尽啊,公子!这盛大的祭典,不亲手去点燃,我死不瞑目!”
于灰烬往生,效火凤涅槃。
这是吴是非选择的路。
令袁恕肝胆俱裂的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