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基督的十字架》月香枝

7、第六章

　　（不叫我就杀了你，我的小杜鹃。）

　　轻手轻脚的黑影闪进某间病房。房里没有一丝光线，他已经事先确定过所有的窗户和窗帘严丝合缝。
　　病床上的人发出均匀的呼吸，他晚饭后每日服下的药在今晚被替换成了安眠药，确保他对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将一无所知。黑影慢慢移向病床，然后俯下身。
　　明亮的灯光忽然倾泻整个房间。站在门口的男子一只手仍搭在电灯开关上，一样东西当啷一声掉在地板上。脸色苍白的岚佐见在他犀利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岚佐见，你是魔鬼。”主治医生反锁上身后的门，目光一刻也没离开眼前的人，“为什么想杀死殷凡？”
　　“你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吗？”岚佐见选用半是疑惑半是嘲笑的语调，却无法克止声音的颤抖。
　　“那么你如何解释这掉在地上的匕首？……”面对这个男人，惟有步步紧逼，“为什么要杀死殷凡……还有浮粟呢？”
　　岚佐见如同被火烧了一样跳起来，“这是污蔑！胡言乱语，没有任何根据的指控……”
　　“没有根据？岚佐见先生，我比你想得更要了解你，先后从两个人口中，我都听过你的事情。殷凡——因为你隐瞒的秘密而痛苦不已,还有浮粟——你为什么发抖？——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是我第一个病人。”医生自顾自说下去，“是的，岚佐见，你能想象这是何等的讽刺!我花了近两年的时间想去安慰一个身处痛苦中的少年，他却在某天死了。当我从报纸上看到这则新闻时，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沉默下来。岚佐见用一种可以说是仇恨的眼光瞪着他。一时间屋子里没人说话。

　　“……我承认我也隐瞒了一些事情。”半晌，岚佐见冷冷地说，“虽然法医们当场断定致命伤在胸口，但尸体解剖的结果推翻了这个结论。浮粟死于中毒。在他被钉在地上之前他就已经因为某种毒药送了命……因为找不到那包关键的毒药，也没有任何决定性的证据，最终就以自杀结了案……”
　　“是啊，自杀，这结论我怎么可能忘记。”穿白大褂的男子露一个讽刺的笑容，“我是心理医生，却只能看着病人去自杀……这绝对没可能，岚佐见，是你杀死了他。”
　　“完全是一派胡言。我没时间在这里胡扯，我还要去——”
　　“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哪儿也不能去。”医生眼疾手快地堵住了房间唯一的出口，“看到那则新闻的时候我就知道，只有可能是你，那个可怜的少年痛苦的根源……七年前就在我们这隔壁的病房，他曾经无数次为你哭泣，为了保护你，他从来没告诉过我你的名字……你知道他有多爱你——天知道他有多爱你？”他的语调里带上了苦涩，“我根本无法安慰他，他需要的从来就不是我……可他真正需要的那个人不是天使却是魔鬼。”他向前跨一步揪住岚佐见的衣领，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激动，“你杀死了他——你怎么能够？！我只有这一个多年来在我内心早已打成死结的疑问，为此我别无选择只有利用病中的朋友。殷凡——他无意中打开了上锁的抽屉，他把这个十字架拿给我看时，我一眼就认出这是属于当年那个少年的东西——殷凡一直知道浮粟的事情，你连做梦的时候都念着这个名字。但你却始终对他的事情守口如瓶。所以他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偶尔清醒的时候只一直对我诉说他多么想成为浮粟……岚佐见，这又是一个深爱你的人，你在今晚却只是为了夺回那个十字架向他举起了匕首……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张口用花言巧语为自己辩解？”
　　天边隐约传来雷声，暴雨即将来临。从刚才开始就被医生拽着领口双脚几乎离开地面的男人，至始至终低着头没有说一句话。

　　“因为……浮粟他疯了。”半晌，岚佐见好像终于拼尽全身的勇气，承认一个他必须承认的事实，“完全被上帝逼疯了……”
　　* * * *
　　19岁时，和浮粟在城外合租公寓并同居已经是第二年，我每日都克制着想将他脖子上的十字架扔进烈火中的冲动。我爱他，可他在逐渐失去理智。他自身的信仰使他和我度过的每一天都离地狱更进一步。他在我面前竭力做出毫不在乎的样子，可上帝对他的责备日日缠绕他不放。他胸前的十字架如同一把刀时时凌迟他脆弱不堪的心脏。最终他无法控制自己他变得歇斯底里。
　　我对他而言就是魔鬼化成的诱惑，是上帝送到他面前他无法通过的考验。他恨不得用刀将我送回地狱，可每每又将刀尖对准自己。即使每晚如何跪在床前祈祷也不能让他再听见上帝的声音，他灵魂中的荆棘已无法开出玫瑰。他对我疯狂地叫喊指责是我让天堂抛弃了他，过后又痛哭流涕亲吻我求我原谅。他的这种反复无常让我心痛也让我心力交瘁，能够终止这种彼此激烈争吵的唯一方式和唯一地点就是床。我拒绝亲吻他背后两道狰狞的伤口，我知道那里不会再长出天使的翅膀……

　　有一天浮粟忽然对我说，想和我一起再去乘一次地铁。于是我们像高中时一样，买了一个方向的票。
　　我望着浮粟，他和最初我遇见他时并无不同，头发比以前略长，他用发带简单地将它们扎起来。
　　当初静静牵着彼此的手，还残留着温柔。
　　地铁呼啸着驶入站台的那一刻，我下意识地想像以前一样牵着浮粟的手。身旁却空空如也。在我反应过来之前，身后什么人忽然推了我一把，我的身体离开了站台，直直摔向即将进站的列车——
　　* * * *
　　“别用那样的眼神瞪着我，我想您一定很遗憾当时进站列车已经减速——我狠狠摔在铁轨上，车头和我的距离只有不到半米……”
　　“被惊慌失措的乘务员拉起来的时候，浮粟就在站台上的人群里望着我……你一定想像不到他在做什么……他以别人看不到的角度，对我露出了花一样的笑容……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的浮粟，他已经完全疯了……”
　　岚佐见本来是背对着听他叙述的男人，此刻他猛地回过头，“你能够理解吗？——我爱他，可是他完全疯了——他对自己的生命已毫不留恋，他也想杀死我因为是我引诱他迈向地狱。如果有别的方法可以阻止他我绝不会杀死他——我怎么能够，我怎么能够?! ”
　　“是我在他胸口的十字架上涂了毒。一种不会与银反应的剧毒。浮粟有亲吻十字架的习惯。”岚佐见伸出刚才一直藏在身后的手，银链疲惫地蜷缩在他潮湿的手心里。
　　“浮粟临死的前一刻仍只是恳求我杀死他。‘求求你，佐见，请将我钉死在十字架上。’他用泪眼望着我，‘我已经在毁灭的道路上滑得太远，我已经累了，想要回到弥赛亚的身边。请将十字架作为献给我最后的礼物。’……他还是选择了他亲爱的上帝。他最后一次亲吻胸口的十字架，几分钟之后就在我眼前倒了下去。那有毒的十字架带走了他的生命——正如他所希望。”
　　“结果到最后，我还是满足了浮粟的愿望。我将他冰凉的身躯钉在地板上，然后拽走他脖子上的十字架，我一个人跑到郊外的荒野里将它埋在土里，然后一面烧掉血衣和有关他所有的东西一面等待屋子里血腥的尸体被人发现……这就是你想要知道的吗？”岚佐见将冰凉的十字架贴在手心里，挑衅一样看着脸色变得惨白的男人，“我本以为自己已经够小心谨慎，没有人会发现这个最关键的证物。准备匕首也只是以防万一，如果我今晚杀死了殷凡也都是你的错。是你让他扮演了这样一出拙劣的戏，这既是重要的证物也是我的浮粟最心爱的东西，你知道我为夺回这个十字架会不择手段……”
　　“我已经扮演过背叛基督的犹大，将我最爱的人亲手钉死在十字架上……我是背叛者也是杀人犯，可我不是为了三十个银币，也不想在黄昏去树林里上吊自杀。”他向门口走去，“所以我还会无耻地苟活下去。”
　　他没有阻拦他，只是在他身后叹气，“岚佐见，你这可悲的撒旦。我不能将你送进监狱，也无法将你送上刑场。但有一个人可以。”
　　“‘现在你的结局已经临到，我必使我的怒气归与你，也必按你的行为审判你，照你一切可憎的事刑罚你。’……上帝会知道如何对你做出审判。”
　　岚佐见的背影犹豫了一下，然后消失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