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繁茂》竹剑江河

7、中伏

　　我以为会看见小鱼儿十分狼狈地被人拖过来，不料他竟然是舒舒服服地躺在一张大竹躺椅上被拉过来，看起来睡得十分惬意，还打着舒畅的微鼾。
　　铁姑娘一见到他，立即惊喜地叫了声：“小鱼儿！”发足向他奔去。可是还差两步没到竹椅边，又蓦然驻足，犹豫了片刻，回首向公子看去。公子却只是对她温煦一笑，点了点头，那自然是示意她去。可他越是这样，铁姑娘越是怎能去得？顿时泪眼婆娑，站住那里，进不得，退不得。
　　见到小鱼儿这样舒服，大宫主眼睛都瞪直了，不悦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领头的香兰姐战战兢兢道：“禀大宫主，您吩咐我们小心看好他，不得有任何闪失，也绝不可让他自杀.......”
　　“不错，可我没让你们象祖宗一样伺候他！”
　　“可他.......可他说如果不按照他要求的做，他就自杀！他说他嘴里有颗剧毒之药，只要一咬破外衣，呼吸间就能致命，我们根本来不及救。所以......所以......”
　　我是见识过小鱼儿的诡计，什么“剧毒之药”云云，多半又是信口开河。可是香兰姐她们又怎敢造次？大宫主听了此话不由咬了咬牙，瞪着小鱼儿，几乎就要发作。偏这时小鱼儿还翻了个身，继续睡得香，还满足地咂咂嘴。
　　大宫主气得全身发抖，我看她那样子根本是恨不得立即把小鱼儿毙于掌下，可她居然忍住了。走到竹椅边一踢，道：“起来了！”
　　小鱼儿又翻个身，嘟嘟囔囔道：“起来做甚？子在床上曰，睡得很舒服，不写作业！”（《论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我差点笑出声来，连忙把舌头狠狠的一咬才止住了。好险！在宫主面前随便发笑那可能立即招来杀身之祸的！我可真是随公子出游太久，心都散了。念及此又不由吓出一身冷汗。
　　燕南天自小鱼儿一出现，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这时终于颤声道：“......小鱼儿，他就是小鱼儿......？”
　　不料看似熟睡的小鱼儿一听见此话，立即睁开眼一咕噜站起来，炯炯的眼睛看向他，一眨都不眨。我从来没见他显出这样认真的样子。他看了片刻，忽然奔过去，奔到燕南天面前扑地跪了下去，磕头道：“燕伯伯！”只听他的声音已经哽咽。
　　燕南天也不由热泪盈眶，连声道：“好，好，好.......”把他拉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又摸摸他的头顶——其实小鱼儿已经和他差不多高了——，道：“好孩子，好孩子，燕伯伯总算找到你了！咱们走！”
　　小鱼儿奇道：“那婆娘肯放我走？”说到“婆娘”两字时还专门回头朝大宫主挤挤眼睛，大宫主气得脸色发白。我很奇怪大宫主要想杀他，一举手就可以，却为何偏偏要留着他和公子决斗，自己受这样的气呢？
　　燕南天道：“我和她说好了，我教你武功，三个月后和那姓花的小子决一死战，为你爹娘报仇！”
　　小鱼儿听了这话，又转头看向公子。出乎意料，他竟然向公子走来，一步步走到公子面前。公子略微诧异地抬眼看他。他在公子面前站定，忽然伸出右手，笑道：“嗨！咱们做三个月的朋友啊！”
　　公子一怔，随即一笑，也伸出右手，与他的右手在空中一击，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然后两只手交互紧紧地握了握。我从没见过公子脸上露出如此畅快的笑容。
　　真希望公子能永远有这样的好朋友。可惜，只有三个月。
　　这时大宫主道：“无缺，你现在就回宫吗？”
　　公子沉吟道：“这......弟子还想继续游历，可否请师父恩准？”
　　大宫主淡淡道：“随你。只要记得回来决斗就行。荷露！”
　　“奴婢在！”我小心翼翼地近前，大宫主道：“好生服侍公子。这里有几颗本宫联络烟花，如果遇见危难可以燃放。我在各地都安排了人手。”
　　“谢大宫主恩典。”我接过烟花，心道：“在各地都安排了人手，一则保护，二则却是监视公子。”

　　小鱼儿又回转身向燕南天走去了。从始至终，他没有向铁姑娘看过一眼。
　　铁姑娘还站在竹椅附近，一开始还眼眶含泪地看看他，或看看公子。现在却已把头低了下去，只看着自己的脚尖，肩膀微微起伏着，不知是不是在抽咽。
　　我小声对公子道：“公子，你不叫铁姑娘回来么？”
　　公子犹豫片刻，闭上眼摇摇头，道：“我不想影响她的判断。让她自己选择吧。”
　　我暗地里轻叹一声，心想，公子你也未免太不懂得女孩子的心思了。在这样的情景下，就算她有心回来，却又如何下的了台阶？可是除了公子，大宫主目中无人，又岂会过问这些细事？小鱼儿莫名其妙，只希望他不进一步伤害铁姑娘就不错了。燕南天粗豪鲁莽，又如何懂一个女孩子的心事？何况本来就对铁姑娘不喜，说不定正希望她离开小鱼儿。此时此刻，唯一能说得上话的，竟然只有我了。想必叹口气，走过去搀着她道：“铁姑娘，你病还没好，吹不得风，还是赶紧上车吧！”

　　那天铁姑娘还是随着我们走了。可是，我擅自为公子做的这项主张，到底是对是错，我可真被弄糊涂了。
　　在那之后的几天，公子和铁姑娘之间的情形都颇为尴尬，似乎有意躲着彼此。尤其是公子，常常要和铁姑娘说一些话或递交一些东西时，都要通过我转达。
　　后来，他们似乎深谈了一次。第二天起两人的情形果然好转了，已经能够如常自在相处。我正准备替公子高兴，不料蓦然听见他们以“兄妹”相称，几乎让我当场绝倒！
　　这两个人，到底在搞什么明堂？我在迷惑之余，心里也忍不住抱怨起铁姑娘来：铁姑娘啊，如果你不爱公子，就不该跟来。（——唉，抱怨得我都糊涂了，忘了当初是我自己叫她来的）既然跟来了，又怎能这样伤公子的心？如今兄妹相称，固然是不再尴尬了，可是公子每天面对你，却只能以兄长的名分，岂不更加难过？

　　终于有天晚上，我服侍完公子正待离开时，忍不住问了出来：“公子，那铁姑娘到底是不是爱你的啊？”
　　不料听了此话，公子倒是一笑，往椅背上一靠，显得十分释然解脱，道：“爱不是拿来交换的。所以，她是否爱我，或者是否爱过我，都不重要。我只知道我曾爱过她，这就足够了。”说着俯过身来慈爱地看着我，象一个大哥哥看着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妹妹，道：“荷露，等你以后真心诚意地爱上了哪个男子，你就会明白的。”
　　啊？我的心突然没来由的一跳......真心诚意地爱上哪个男子？可能吗？还会吗？除了......除了眼前这个我已经真心诚意爱了十余年的人？！
　　这个突来的念头把我吓了一大跳，心中顿时泛起异样的莫名感觉。如果说，上次他为我搭脉，还只是微风吹动我的心湖，那么这次，就是投进了一个石子，一圈圈的涟漪止不住的传漾开去......
　　大概觉察到了我的异样，公子关切地看了我两眼，道：“荷露？怎么了？有事吗？”
　　“没......没事......”我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变了，还是赶紧出去吧。因此忙吸一口气道：“公子没什么吩咐的话，荷露告退了。”
　　公子点点头。我有些慌乱地退了出来，带上门，立即闪身靠在墙上吐了一口气。
　　好险！刚才......差点就......
　　不，不能说、不能说，决不能说，千万不能说！公子现在烦心事已经够多了，怎能再给他添乱！更何况，更何况，公子是天，荷露是地，怎能混为一谈，怎能混为一谈，怎能混为一谈......

　　我就这样不断地告诫着自己，边走边在心里念念叨叨的，转过回廊，不觉已来到小院中——为了清净，我们没有去住客栈，而是在一间道观里租了一处清雅的小院栖身。
　　只见铁姑娘竟也没有睡，月光里，坐在大梧桐树下的石桌前，正温柔地抚摸着手心一团毛茸茸的东西。
　　“铁姑娘，那是什么啊？”
　　闻言铁姑娘抬起头，温婉一笑，道：“是只雏鸟，从巢里掉出来了，好可怜。可惜我轻功不够，纵使跳得够高，也做不到轻手轻脚把它放进去，不惊动其他鸟儿。”说着抬头，看着树上的鸟巢。
　　我顺着她的目光，也看见了那个鸟巢。的确够高的，凭我的轻功，大概也只能勉强够到，不小心的话，还可能打翻了鸟巢，那就更糟了。
　　“可惜，我的轻功也不够呢。”我遗憾道。
　　“我的轻功，应该足够吧？”随着一声清朗温和的声音，公子从回廊里转出，一身白衣，淡淡的微笑，仿佛刚刚踏着月光从琼楼玉宇而来。
　　我微微吃了一惊，忙道：“公子，你怎的还不安寝？”想起刚刚一路的胡思乱想，脸上不由微微发烫，只希望，夜色掩护，他不要发现才好。
　　公子笑笑道：“只许你们两当夜猫子，不许我起来走走么？”言毕似有意似无意地向我扫了一眼，害得我的心又是一跳。

　　公子从铁姑娘手中接过那只雏鸟。正在这时，我心里忽然涌起些不祥的预感。刚开始只是单纯的感觉，没有任何理由。随即才想到：雏鸟白天在巢里乱动，是有可能跌出来。夜晚应已在窝里安睡，怎么还会掉下来？
　　眼看着公子向树下走去，我心中这种不祥的感觉越来越重。怎么会这样？公子武功智慧俱称一流，如果真发生什么他都无法应付的情况，又该向何方求助？忽然间我想起大宫主交给我的联络烟花，忙摸出一颗，悄悄地握在指尖。
　　公子来到树下，吸一口气，纵身一跃，姿态优美有如仙鹤振翎，铁姑娘微笑着叫了声“好！”只见公子轻轻巧巧地把雏鸟送入巢中，轻柔只如吹去花瓣上的露珠。然后轻轻地落下地来，无声无息。铁姑娘又拍手叫了一声“好！”
　　公子却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只见上面有一颗殷红的血珠。我惊道：“公子，怎么了？”
　　公子微微笑道：“没什么，大概是被巢里的木刺扎了一下。”
　　我心中不祥的感觉达到顶点，再不迟疑，手指一弹，发出了联络烟花。那烟花雅异于一般绿林所用，而是飞得很高，才轻轻弹开，散出群花缤纷的景象，若不知者，只以为是哪户人家在放烟火。
　　与此同时，公子眼中光芒一闪，对着房顶上道：“梁上的朋友，下来吧！”

　　随着话音，一团黑影倏倏地滚了下来，临近屋檐时展身跳落，站在地上。只见是个黑衣男子，面容倒也有几分俊美，只是一双发红的桃花眼，看起来令人恶心。他佞笑道：“花公子居然能发觉我，果然名不虚传，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公子锐利的眼光盯着他，道：“你是何人？来此何干？”
　　“嘿嘿嘿，我是何人，你马上就知道了。”说着那人滴溜溜身形一转，转到我和铁姑娘身边，伸长了鼻子往我和铁姑娘身上嗅来嗅去。铁姑娘与我惊叫一声，立即跳开。
　　公子已经明了：“采花大盗飞蝴蝶？”
　　“不错，就是我。”飞蝴蝶挤眉弄眼：“我早就看中这两个货色了，可偏她们身边有花公子这样一个厉害的护花使者。害得我费了一番功夫。哈哈......”
　　公子眼中利光一闪，踏上一步，不料飞蝴蝶立即叫道：“站住！你只剩下六步了！”
　　“哦？”
　　“我在鸟巢里放了沾有‘七步逍遥散’的钢针，刚才花公子你送鸟还巢时，已经中招了！‘七步逍遥散’，哈哈，顾名思义，只要你走出七步，就会开始大笑不止，不死不休。若想运气动武，只有笑得更烈。大笑而死的滋味，我保证比任何死法都难受得多。”
　　公子脸上变色，忙取出移花宫可解百毒的“素女丹”服下一颗。可是飞蝴蝶哈哈笑道：“你吃解毒药也没用，因为‘七步逍遥散’根本不是毒！”
　　“不是毒？”
　　“不但不是毒，还是良药，专治悲抑过分导致经脉堵塞的良药。可是，如果浓缩提炼，再施在原本正常的人身上，那效果......”

　　我们三人脸色都变了。看此人身手，其武功之高，我与铁姑娘合力，恐怕也还不是他的对手。唯一可以制服他的公子，却中了“七步逍遥散”动不得。宫中之人不知何时能赶到，为今之计，或许恐吓他，把他吓走，还有一线指望。因此我冷冷道：“你未免得意得太早了。移花宫马上就会有人来。到时候别说笑，恐怕你哭都哭不出来的。”
　　飞蝴蝶红通通的眼睛圆睁，道：“吓我？我是吓大的！移花宫天遥地远，怎么会知道？”
　　“哼，我刚才已经发出讯号了。此间周围有移花宫十八处分堂，片刻之间，宫中高手就会云集。你还是考虑一下喜欢怎样的死法吧。我们会尊重你意愿的。”
　　飞蝴蝶脸上终于变色了：“莫非刚才那个烟花，就是你的讯号？”
　　我冷笑道：“没错。知道厉害了吧？”
　　飞蝴蝶咬牙切齿，忽然跳过来照我的脸就是一耳光，骂道：“贱人！”他的力道颇大，我只觉天旋地转，眼前金星乱冒，脸朝下“啪”地跌倒在地。公子惊叫：“荷露！”
　　“公子，止步！我没事”。我连忙抬头道。只见公子又已走出一步......只剩五步了......
　　我只觉胸口气血乱窜，知道已经受了内伤，喉咙口一甜，一口血就要涌出，连忙又狠狠咽了回去。不，不能让公子知道我的伤势，不能让他担心，不能让他走动......
　　飞蝴蝶忽然又“傑傑”怪笑起来，道：“不能在这里享用，我带走不照样！反正你花公子走不得，拿我没办法！带哪个走好呢？”言毕蹲下来一把抓住我的下巴，我狠狠地淬了他一口。他把我的脸抬起来，道：“这个好是好，就是太清淡了，未免不够味儿！”放手又向铁姑娘走去，铁姑娘惊叫欲逃，被他一把擒住，□□道：“这个不肥不瘦，刚刚好！哈哈！”言毕左手在铁姑娘腰上一捏，已经点住了她的经脉要穴，右手把她往肩上一扛。铁姑娘惊叫地捶打着他：“放开！放下我！放下我！”
　　“放下她！”是公子威严不容置疑的声音。我勉力抬起头，只看见公子雪白的缎鞋，那样坚定，那样沉稳地踏在地上：三、四、五......只剩两步了。
　　“你，你，你......你居然敢过来，你不要命了吗？”飞蝴蝶惊道。铁姑娘也顿时忘了自己的处境，惊叫道：“花无缺，求求你，别过来，我……我没有关系，我对你更没有什么好处，你何必将我放在心上......”
　　但是公子又怎会因贪生怕死而止步？六、七.......我数着公子的脚步......忽然，一串几乎疯狂的高亢笑声响起，简直震碎了我的耳膜，更撕碎了我的心。我喉咙口又是一甜，眼前一暗，沉入到茫茫的黑暗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