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追杀 ...

  •   然而,意外总归是有的。公子和铁姑娘之间,似乎注定了一波三折。
      经过一个多月的休养,铁姑娘基本上康复了,脸上现起健康的红晕,更加容光焕发。公子看她的目光,偶尔会带着一缕柔暖,这是在移花宫里时从来没有的。我想,哪怕仅仅因为这个原因,我也应对这位铁姑娘心存感激。移花宫是个异常压抑的地方,尤其公子,更是自律得让人心疼。而今,借助铁姑娘的力量,他心中的某些东西似乎正在破冰而出。
      这一日,我们潇潇洒洒地来到了眉州。眉州这个千年诗书之城,人文荟萃,雅士云集,连街上摆摊卖的字画,也有不少颇可入眼的。流连其间,我们几乎已经忘记了武功,以为自己也是书香满袖了。
      在城中最大的酒楼——明月楼上,公子忽然兴致起来,向店家索来纸笔,边书边吟,一挥而就一曲《洞仙歌》:

      两襟冰雪,自瑶台归后
      匀卷薰风绿新柳
      润无声,潜入良夜深沉,尤倩染,明媚山川朗秀

      不知春几许,一瓣心香,唯有兰烟浸晨昼
      正浩叹月无垠,独立中霄,谁复计、神清骨瘦
      算应是东君总无常,想明日莲池,翠萍微皱

      刚刚吟完,我就不由得轻轻叹息了一声。公子微笑道:“荷露你叹什么气?”
      我叹气,只因公子这首词,表面上是写春天,字里行间却不觉心事流露:“一瓣心香,唯有兰烟浸晨昼”,公子果然已经对铁姑娘动情,朝暮萦念了吗?(还不知不觉把她的名字都嵌在里面) “独立中霄,谁复计、神清骨瘦”,公子一旦动起情来,就会这样不顾计自身吗?但愿铁姑娘不要辜负他才好!可是,“东君总无常”、“翠萍微皱”,怎么听起来兆头不好呢,莫非公子自己,冥冥中也对这份感情的了局忧疑不安吗?
      我一眼就看出这些,倒不是我的诗词造诣很高,只是太熟悉公子了,熟悉得几乎连一呼一吸的韵律都已了如指掌。可是这些话,此时又怎能对他讲?因此只是笑道:“没什么,我只是感叹公子的词填得好。”
      “果然好!”忽然一个宏亮的声音响起,邻座上一人拍着手站起,向我们走来,口中道:“好词!好词!只是收尾略显颓态,莫非兄台胸中有何难决之事不成?”
      我惊讶地回头看那人,只见他脸颇长,年纪轻轻,却留了一大把络腮胡子。人未到,浓郁的书卷气就扑面而来。但是那把络腮胡子和炯炯有神的双目,使他看来别有一份旷达豪放,雅异于一般文人。公子忙施礼到:“在下信笔涂鸦,让方家见笑了。”那人道:“哪里、哪里。如此好词,岂能不和?”说着已来到我们桌前,提笔就在公子的词后和之,也是一挥而就:

      江南腊尽,早梅花开后,
      分付新春与垂柳。
      细腰肢,自有入格风流,仍更是、骨体清英雅秀。

      永丰坊那畔,尽日无人,谁见金丝弄晴昼?
      断肠是、飞絮时,绿叶成荫,无个事、一成消瘦。
      又莫是东风逐君来,便吹散眉间,一点春皱。

      字迹奇古庄劲,力透纸背。而且“便吹散眉间,一点春皱”,恰好有替公子解忧之寓,我不由心下欢喜感激。只听公子惊叹道:“足下高才!和词竟似原词,而我那原词反似和词了!请教足下高姓大名?”
      那人抱拳道:“在下姓苏名轼,字子瞻。与弟子由,均欲赴京参加今年会试。不知兄台如何称呼?莫非也是应试之人?”
      公子摇头道:“非也,非也,在下花无缺,无字。只是闲云野鹤尔,实在无意仕途。”
      苏轼赞叹道:“花兄高义!花兄这样的人中龙凤,岂能无字?我送花兄一字如何?”
      公子微笑道:“如此有劳苏兄了。”
      苏轼沉思片刻,道:“花兄当真是人如其名,完美无缺。但过刚易折,过满天妒,故宜谦虚自守,和光同尘。因此我送花兄字‘自谦’,何如?”
      公子喜道:“此字甚佳,多谢苏兄!”说着深深一辑。
      苏轼也还了一辑,正要说两句客气话,目光忽然被楼下吸引,微带讶色道:“咦,又是他!”

      随着他的指示,我们看下楼去,只见一个骨骼匀称的人,穿着一身黑色劲装,头上还戴着一个大斗笠。我们从楼上下望,只能看见他的斗笠之顶,全然看不见脸。他的左手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大布袋,右手正从里面掏着什么,旁边围着几个乞丐,显然是等他施舍。待他手从布袋里一伸出,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那竟然是一块极品翡翠,碧绿通透,价值连城。可他就那样随随便便地给了出去,仿佛只是一个破铜板。
      苏轼赞道:“看见了吧?此人在眉州出现已经有三天了,在下一直注意着他。有人说他太傻,我却觉得他是天下第一聪明人。不为钱财所累,非大智慧、大豪杰,谁能如此?他显然身怀武功,心智明捷,有人曾试图抢劫他,却被他打得鼻青脸肿。也有人试图诈骗他,反被他骗得哭爹喊娘。他似是善能分辨谁是真需要,谁是心怀不轨,真乃奇人异士也!”
      当他说到“天下第一聪明人”时,我见铁姑娘的眼皮跳了一下,睁大了一双清澈的眼,好奇地看着那人。
      忽然,铁姑娘全身一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拉住公子的袖子道:“花...花公子,我......我有些不舒服,我们回客栈好吗?”
      公子回头,有些诧异地看了她片刻,点头道:“好,那我们走吧。”说完向苏轼告辞,领头向楼下走去。不料铁姑娘又把他的袖子一拉,道:“我......我忽然想从后门走,好吗?”
      公子回过头,深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比瀚海还深不可测。然后他忽然一转身,从窗口一跃,如仙鹤展翅般落下楼去了!落地时“碧血照丹心”已经出鞘,如电般直指那黑衣戴笠者的鼻尖!那人惊起抬头,在那一刹那,我看见了他的脸——
      这个人,原来就是小鱼儿!
      我想若不是铁姑娘突然反常的举止,恐怕公子还不会那么容易认他出来。
      苏轼惊呼:“花兄!这是何故?”我无奈道:“苏公子,这是江湖武林事,恐不是三言两语所能化解。”苏轼摇头叹道:“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二人俱非池中之物,何必一定要你死我活?此中必有误会。姑娘若有机会,还请从中斡旋。在下言尽于此,告辞!”说完一拱手,扬长而去。我叹了口气,心道:苏公子的话固然不错,可大宫主严令,公子又怎能违抗?
      收回目光往下看时,只见公子右臂舒直,剑指小鱼儿。小鱼儿一动不动,神情傲然。
      两个人,就那样定在鳞次栉比的大街上,一个一身黑衣,精练潇洒,大斗笠在地面上投下浑圆的阴影;一个一袭白衫,气宇英发,束发金冠在阳光里反射出夺目的光彩。
      乞丐和路人早已吓跑得一干二净,整个大街上空空旷旷,就只有他们两个人,黑白分明,昂然对持。时间几似静止,只肃杀的剑气偶尔卷起青石地上的一抹轻尘。

      “为什么不逃?”良久,公子终于开口了。
      “你说我逃得掉吗?”
      “当然不。”
      “那我逃什么?”小鱼儿手一摊,耸耸肩,轻松道。

      再次僵持。
      “为什么不动手?” 良久,小鱼儿终于开口了。
      “因为——”公子沉默霎时,忽然深深叹了口气,垂臂放下了“碧血照丹心”,黯然道:“因为你正在做的事情。”
      “哦?”
      “无论你是出于什么目的,忽然大发善心,事情本身总是一件好事,你应该做完再死。”
      “哈哈哈哈......”小鱼儿仰天长笑:“好一个‘做完再死’。无论你这个笨蛋为什么要杀我,你总还算是有点意思。”
      “好,你继续办事,我会跟着你,直到你布施完为止。你不要试图逃跑,因为你也知道逃不掉。”
      此时我与铁姑娘也落下地来。公子说此话时,头颈僵硬了一下,却终于没有回头。我知道他是不敢面对铁姑娘的目光——那目光,包含了多少情感?又包含了多少怨怒?

      小鱼儿真的继续去分发他那每件都价值连城的宝藏了。公子尾随其后,我自然是小跑几步跟上去。铁姑娘却静静地立在原地,没有动。我忍不住回头看她一眼,只见她呆呆地站在空旷的大街上,风吹着各色招牌的影子在她身边摇晃,倒映进她悲伤的眸子里,显得她那样的孤独,那样的绝望,仿佛已经被整个世界遗弃。
      公子神情怅惘而无奈,我心想:铁姑娘不跟来,或许也好。

      “你哪里得来的这些珍宝?”我忍不住好奇地问小鱼儿。
      “嘿,别问!看来我命里带财运,走到哪里都会发现宝藏。”小鱼儿笑道。原来那天他并不是失足落下,而是早就看好了地势,借此逃跑。他一落下,手中匕首立即插入岩石缝,另一只手攀住了树藤,隐身在绿叶丛中,所以我和公子都没有看见。本想等我们离去后,再上来,不料忽然看见旁边有一个凹进悬崖的洞口,当下钻进去躲避,更没料到在里面发现大批宝藏,不知何人留下,也不知何年留下。
      小鱼儿讲得甚欢,全无挂碍。公子虽然一言不发,却也显然很有兴趣地听着。两人哪里像是马上要性命相拼,反而像是一对融洽的朋友。我不由暗暗称奇。

      然而,东西终于还是分发完了。已是酉时初刻,日头西斜,渐渐潜入天边层层叠叠不断涌上的彤云里。整个天空,都被映得血一般的鲜红。
      小鱼儿拍拍空荡荡的手,——最后连那个大布袋他都布施出去了——他咧着嘴笑嘻嘻道:“走吧!”
      “走吧。”公子沉沉地回答了一句。看起来,他才像是要被杀的那个。
      两人一前一后,不紧不慢,不觉已来到城外郊区的山上。公子道:“你还要往前走么?”
      小鱼儿苦笑道:“你要杀我,不是我要杀你,你并不需要征求我的意见。”
      公子缓缓道:“那么……就在这里停下吧。”
      “等等!”我见公子神情凄恻,忍不住道:“公子,到底大宫主为何要你非杀小鱼儿不可?”
      “你也听到的,”公子黯然道:“小鱼儿身兼众大恶人之长,如果不除,将来可能会危害武林。”
      “嘿!”小鱼儿一声冷笑:“如果、将来、可能,好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还不如干脆说我下辈子‘可能’投胎做猪,所以现在就准备把我宰了吃了。”
      “这,在下并无此意......”公子为难道。
      “并无此意,可你在干的就是这么一回事!我告诉你,你那师父是个疯子,你就是一奉疯子之命乱咬的狗!”
      “你!”我怒极,想要一跃而上抽他一耳光,却被公子一抬手制止了。饶是公子涵养再好,也不由微微变了变脸。但是我知道,我发怒是因为小鱼儿侮辱了公子,而公子却是因为他侮辱了大宫主。
      “你说的或许有理,可是我受命在身,见谅。”公子缓缓拔出了碧血照丹心......
      “我知道,我知道!你们这种人就是这幅德性!你动手吧。如果一定要死,死在你手里总还不算太坏!”
      乌云布满了天空,淹没了初升的月轮。凄风瑟瑟,山林里悉悉索索,听起来好像有不知多少人在猫身行走......

      公子已经抬起了宝剑,忽然眉头一皱,脸上显出痛苦的神色,胸口一凝!
      “公子?”我一惊之下立即想到:“是不是那天的心痛又发了?”
      公子沉沉的点了点头。
      “那要不,今天就先算了?”我说着狠狠地瞪了小鱼儿一眼,心道:“便宜你了!小样!”
      公子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睁开,决然摇头道:“师命不可违!这件事情,拖得越久我越下不了手。还是趁今天......”
      “趁今天月黑风高杀人夜!”小鱼儿冷冷道:“这样的天气,的确很适合杀人。”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