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夜录》叶青陵

5、第五章

　　夜里，齐洛倚在观星亭边。
　　四周很暗，风声也轻。祭红抱着胳膊，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齐洛只是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
　　离开山腹以后，她就一直这样。祭红也一直望着她。这里不是谁都可以来的地方，夜幕中只有两个身影。
　　“鬼族那里，看得到星星吗？”
　　也许是她入神太久，惹得祭红也心不在焉。这时听她忽然发声，祭红拧紧了眉，立刻没入阴影。
　　“我听兄长说过，鬼族的地界有两座大山，梁父和蒿里。但世人大多只找得到梁父，你呢，你来自哪里？”
　　齐洛回头，星光在她的侧脸勾了一道银边。
　　“你在这里，还是在这里？”
　　祭红看着她踱来踱去，确定这一次她并没察觉到，只是乱找一气罢了。
　　“不在吗？”
　　齐洛垂着头。她没能亲眼看见祭礼之乱，齐天也从未向她多说。既然司命大人言明了那个人不是威胁，齐洛自然放下戒备。
　　何况此刻她前所未有的茫然，连之前祭红挑衅的逃脱都淡忘了。
　　既然那个人一直跟着她，那山腹里发生的事情，她也该看见了的。齐洛此刻需要一个旁观者的证词，帮她分辨眼前到底还是不是真实。
　　“看不到。”
　　祭红说。
　　齐洛愣住。她有些讶异于祭红的声音，很快又释然。
　　“贺兰山也看不到的。这些——”
　　她抬头，“这些不是星星，它们只是虚幻的光芒，顺着它们去找，是找不到星星的。”
　　祭红跟着她抬头，这是她第一次这样看星空。

　　“你看见司空大人了吗，你看见她跟我说话了吗？”
　　齐洛坐在阶梯上，又自顾自问着。
　　“我拉着她的手，我看见……看见了很久很久以前……连星星都还没有的，很久以前……”
　　祭红走进了她能察觉到的距离，引得齐洛顿了顿，“你没看见，对吗？我想也是的，那一定不是现世的……”
　　齐洛忽然停住。她是慌了，才和一个敌友不明的人说这些。
　　祭红知道她为何沉默，却没退开。这次的任务太过奇怪，今天与白律对峙过后，才发觉无论是鬼王还是司命，究其态度都太过暧昧。在贺兰山的日子不短，祭红的耐心快要耗尽了。

　　天亮以后，齐天找到齐洛。
　　“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齐洛睁眼，望见齐天眉间的伤口触目惊心。她还不够清醒，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自然也无法回答，只是轻轻叫了他一声。
　　“哥。”
　　“嗯？”看齐洛少见的懒怠，齐天索性也坐下来，把肩膀让她靠。
　　“为什么？”
　　齐天知道她问的是什么，也知道躲不掉。轻轻叹了一口气，揉揉她的头发。
　　“因为你是我妹妹。”
　　齐洛望着他，如鲠在喉。心里怨他轻率，又怨不起来。本就兴致不高，这下更加颓丧。
　　“你以后不可以这样。”
　　忍了许久，还是忍不住。
　　“我犯错被罚，饿着又如何。你的血也是可以随便取的？”
　　齐天看她少见的凶悍，带笑眨眨眼。
　　“犯了错你也是我妹妹。可司命大人亲自罚你，我不能插手。忘记是谁和我说的了？难过的时候，什么都不如一块糖来得起效。我别的做不了，好在你只要些吃的就好，已是让我省了不少事。”
　　齐洛眼酸，不好意思去看他了。靠在齐天肩头，昨天的事又被齐洛压回心底。
　　贺兰山巅，流云千万里。

　　晋城来的时候，远远见到齐天的笑容，松了一口气。这些日子齐天太紧张了，弄得他们也丝毫不敢大意。
　　“少将军、洛姑娘。”
　　见他来了，齐洛站起身，顺了顺头发。
　　“晋城。”
　　“哎。”晋城笑着应了一声，才转向齐天，“雪狐始终没有踪迹，是否要着人去寻？”
　　齐洛闻言也看向齐天。
　　注意到她的眼神，齐天想了想，又摇摇头。
　　“她救过洛妹，血给就给了。只要它不作恶，要去哪也该由着它。”
　　齐洛抿了抿唇，安安静静的，没说话。
　　那天的狐狸言行有异，她总有些担心。可一看到齐天眉间的伤，又觉得这担心实在多余。

　　贺兰山的白昼很长。
　　齐洛静坐在神殿中央，看着殿外漏进来的一点点天光，她知道她在那里。
　　她回忆起她逃走时挑衅的笑容，也记得昨夜那个声音。就这么一点点，好像就能拼出一个完整的人来。
　　齐洛知道自己昨夜莽撞了。白律可以不把鬼族的事放在眼里，可齐天有多焦灼她是知道的，祭礼后自己的虚弱也不是假的。无论如何，鬼族的人不该出现在这里，更不该出现在她身边。
　　“你走吧。”齐洛说。
　　“兄长除魔卫道，我不想看他杀人。”
　　她的声音有点颤抖，祭红知道她在害怕。
　　昨夜齐洛睡着之后，祭红接到了鬼王令。白律刚刚警告过她，这道要带走齐洛的命令就随即而至。祭红没有犹豫，她只会筹谋如何执行。
　　贺兰山的禁制，齐天的严密守卫，还有齐洛灼热的神血，都让祭红感到棘手。
　　“如果你要走，我可以为你打开禁制。”
　　面朝着祭红的方向，齐洛知道她听得见。
　　“好。”
　　祭红现身。齐洛料不到她这么干脆。
　　看着她向自己走来，暗红色的衣裳没有任何装饰，极紧的束腰和靴子勾勒出柔韧的曲线。没有笑容的脸，让齐洛浑身一凛。
　　她不说话，齐洛也不说话，两相对视，仿佛谁先开口，谁就输了对方一截。
　　天族司命唯一的弟子，天道卿的女儿，齐洛也有自己的骄傲。要面对一个陌生的人，齐洛是害怕，但她怕的只是自己的失控。她怕的是自己的力量，不是任何一个别人。
　　祭红知道自己此时应该要有一个笑容，至少展示一下自己并无敌意。但她不是随时都能笑出来的人，勉强为之只会更加令齐洛起疑。所以她只是看着她，不放过她任何一个微小的表情，以此来判断自己能取得她多少信任。
　　无声的周旋，还是齐洛先败了。
　　“今夜过后，日出之前。只有一刻，但足够你离开。”
　　祭红微微点头，视线终于移开。齐洛仰视她太久，脖子已经酸了，却莫名有一丝喜悦。祭红的身上有陌生的气息，来自贺兰山以外，她是一个真真实实的异客。和她对峙，令齐洛有一种独当一面的错觉，自己仿佛也和齐天一样，威风凛凛。她虽从没有齐天那样的志向，却觉得这种感觉并不太坏。
　　这场自祭天以来的祸乱终于要结束了，在齐洛的手上结束。

　　祭红没走，依旧站在原地看着她。齐洛回过神来，有些不自在。
　　“你……”
　　“我以为你觉得，我在你看得到的地方，比较安全。”
　　这是齐洛第一次听见祭红说这么长的句子。在这之前，她只听她说过“看不到”和“好”。
　　“可是你不必这样一动不动站在我面前。”
　　齐洛终于站起来，平视着祭红。
　　“我族守卫厅不是虚设的，哪怕我看不见你。他们总不会放任你。”
　　“是吗。”祭红不屑。
　　“这么多天，没有人抓到过我。”

　　“是吗。”
　　殿门外，齐天的脚步声笃定。他学着祭红刚刚的语调，声音讽刺。
　　祭红微微眯起眼，没有回头。
　　“兄长？”
　　齐洛没有想到他会来，惊异之间，祭红已经被晋城制住，却没有反抗。
　　齐天眼神微动，晋城得令，快步将祭红押走。
　　“她可有对你不利？”
　　齐天将齐洛上下端详一番，“没事就好。”
　　“你要把她怎么样？”齐洛反应过来，拉着他的袖子，“哥，她是人，你别……”
　　“我知道。”
　　齐天的手掌很暖，像小时候一样，覆在齐洛的耳边，“洛妹，我知道。”
　　“我是很生气，但我不会让它控制我，好吗？别怕。”
　　齐洛看着他眉间的伤口，半晌说不出话来。

　　“少将军。”
　　晋城向着进入守卫厅的齐天一礼。
　　“她人呢？”
　　晋城摇头。
　　“在里面。没有任何异动，只是不管问她什么也都没有反应，仿若五感尽失。”
　　“是吗……”
　　齐天静了一会儿，又转向晋城。
　　“你觉得，在我们到之前，她在和洛妹说什么。”
　　“少将军担心她蛊惑洛姑娘？”
　　齐天点头，又摇头。
　　“有的时候，我觉得司命大人没有说错。我把洛妹护得太过，以至于……”
　　他欲言又止，终于只是摆了摆手。
　　“先关着吧。”

　　日落之后，齐洛离开神殿。
　　她想起祭红被带走前，最后那一个眼神。她是在提醒她那个约定。
　　想把人从守卫厅带走很难，但齐洛必须要去试一试。
　　“洛姑娘。”
　　晋城见到她，远远相迎。
　　齐洛状似不经意地瞥了一眼他走出来的那间屋子，“少将军，在里面吗？”
　　“不在的，那个人也只是先关着。洛姑娘放心，祭礼之乱确实耗费少将军不少心神，但近日来已经大为好转，从无大怒。”晋城知道她在担忧什么，语气轻柔，为她引路。
　　齐洛跟着他前往主厅，看见齐天靠在椅子上，已经睡着了。
　　晋城窘迫一跪，“属下失职——”
　　“嘘。”齐洛虚虚扶他一把，“不关你的事，别吵醒他了。你先下去吧。”
　　拿了毯子给齐天盖上，齐洛刺破自己的指尖，在齐天的眉心轻轻一划。青鸟显形，柔软的羽翼将齐天围绕，他的伤口终于开始愈合，人也睡得更沉。

　　屋外开始下雪了，齐洛打了个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