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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小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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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小十一
回鹘王子玩味的看着她的神情,笑容却因为惊悸而显得有几丝扭曲,他半蹲下身子,长指将她的下巴微微挑起:“现在你们中原王朝势弱,这偌大的一片疆域,除了安西和吐蕃,就是我回鹘和沙陀,卫延封和吐蕃是死对头,他要是想存活,除了回鹘,他必然要联合沙陀,我自然要抢在他前面——你们汉话不是说了,先下手为强?嗯?”
她微微扭过头,摆脱他手指的钳制,一贯淡漠的眸子忽然有几丝冷意,盯着他道:“所以殿下就打算给沙陀王送美人?是不是每个男人都认为,只要送女人就能解决这些问题?”
牟羽微笑道:“光送女人当然不够,这女人还不能是一般女人,只不过我家那个倔老头舍不得自己女儿嫁给沙陀王那个老家伙,我只好亲自物色了几个美人,不过可惜,她们已经死了。”
“我还没有死。”
女人非常通透,却没有丝毫惧意,却盯着他手上的半只馕,语调平平的道:“可是你要是再不给我吃的,我就真的要死了。”
回鹘王子微愕,蓦地大笑起来。
这女人除了讨厌,原来还是颇有几分可爱的。
他也不将她的绳子解开,而是自己把馕掰碎了送到她唇边,她稍稍迟疑了下,还是张嘴吃了下去,等她吃饱了,他又给她喂了几口水,然后便拎她上马继续赶路。
不管遇到什么阻碍,他都一定要赶在卫延封之前到达沙陀!
※※※
安西都护府里。
云雾茶香缭绕中,卫延封薄唇微抿,心绪不宁的看着前线奏报,此次只是吐蕃的先头部队,小幅挺进,沿途骚扰,不过他素来谨慎小心,已传令各地坚壁清野,寸土必争的严守。
他麾下的一百多个军府,仍坚持奉中原王朝正朔,一年半前虽然河西走廊陷落,可大战之后吐蕃元气大伤,也正好给了他喘息的时间,如此一来,双方都是兵强马壮,粮草充足,只好陷入两军长期对峙的拉锯战。
可是,这毕竟不是应对强大敌人的长久之策。
雪一场接一场的下,辖下牧民状况不佳,何况安西还刚刚与回鹘王子彻底交恶,兵法有云,远交近攻,如今远近关系都不甚好,这些事一件件交织着,绝不是好的征兆。
安西都护抬起头,看着一旁空荡荡的笼子微微出神,那金链子悬在半空里,没有雪玉鹞的陪伴,忽然显得很寂寞。
李怀远拿着一张绢帛神色匆匆的赶来。
“何事?”
“大人,之前派去沙陀的斥候来报,近日沙陀国王室似乎也有些异动,沙陀王子竟然连夜出逃,不知所踪。”
卫延封皱起眉,又是一个不好的消息——沙陀王储本是沙陀国中一力坚持与中原王朝和安西交好的,如今看来,连沙陀也变得愈发棘手了。
“知道是什么原因么?”
李怀远也跟着皱了皱眉:“似乎……是因为老沙陀王宠爱年轻貌美的吐蕃公主,所以日益冷落了沙陀王后和王储,终于酿成此次王庭变故,不过王储出逃,老沙陀王似乎也没有另立新储的意思。”
原来如此,卫延封淡淡的应了一声,沉吟片刻,看着那空荡荡的鸟笼道:“她呢?可有她的行踪?”
“没有,”李怀远摇头,“没有任何斥候来报,就好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凭空消失?
安西都护轻抚着伤口,微微咳嗽起来。
这世上,每天都有人死去,每天都有人离别,也没什么可失落的吧?遗憾的是,倘若早知如此,那么最后一面还是不该向她发脾气的。
※※※
太阳又落到了山后头,带走了薄纱一样的晚霞,随着明月东升,林子里起了薄薄的一层雾。
害怕再次被那凶兽追杀,整整一天时间,牟羽和剩下的四名侍卫都在赶路,即使是雪花骢也累得精疲力竭,可还是没有走出天山。
牟羽勒马修整片刻,咬着牙喘气,他不信,堂堂回鹘王子,连中原王朝如今都要仰仗的回鹘的王子殿下,居然要葬身在这片野林子里?
“我累了。”
怀里的女人扭了扭,似乎很不舒服。
不过任谁被这样绑了这么久,都会觉得不舒服的吧?
他哼了一声,既不理会她,可也不丢下她。
偏偏这女人又讥讽似的道:“连命都快没了,还不肯放弃美人计?看来宏图霸业对王子的吸引力,远远超过了我的想象。”
“住嘴!”
牟羽王子喝令道,可话音未落,又闻到了那股绝望般的血腥味,与昨天尚能保持风度的淡然不一样,今天几乎是瞬间——背上的汗毛都炸裂似的竖了起来!
四个侍卫知道这是最后的时刻,索性都不再逃命,面色寡白的抽出了刀,打算正面迎敌。
牟羽竭力让自己沉着下来,点头道:“你们都是我回鹘的勇士,若我今日能活下来,回到回鹘后,必定封赏你们全家老幼。”
远处白羽微闪,天空里又传来飞禽的嘶鸣声,牟羽皱眉骂道:“什么破鸟!他娘的一叫唤老子就倒霉!”
枯叶细碎的破裂声传来,大雪覆盖的密林深处,那雪怪的头颅又冒了出来,只不过这回不是一只,而是两只!
牟羽只觉心口突突乱跳,左前方一名侍卫似乎已绷到了极限,突然甩着弯刀直接向着雪怪冲了过去,接着几名侍卫都大叫着随之而去,两只雪怪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唇,前面一只匍匐做进攻状,后面那只竟忽然仰头呼啸起来。
雪怪啸声一起,几匹马都肝胆俱裂的停住了步子,几个侍卫直愣愣的被摔了出去,正好落在雪怪的眼前,血盆大口近在眼前,各个屁滚尿流的大叫起来,甚至还来不及举刀,前面的雪怪微一张嘴,瞬间撕开了一名侍卫的咽喉,落在白雪上的血光殷红如梅,让人胆颤心寒,牟羽见状,再顾不得回鹘勇士的荣誉,转头就带着女人策马狂奔起来。
女人冷笑道:“就这么跑了?不管你的人了?”
“不跑?不跑难道等死吗?”
牟羽嘴里用回鹘话怒骂着什么,雪花骢被他连连催逼,唇舌都溢出了血泡,眼看就要不行了,此时天空中阴影微闪,牟羽抬头看去,跟过来的竟然又是那该死的扁毛畜生,还是只通体雪白的扁毛畜生,一句话还未骂出口,只觉背后嘶哑如幽魂的喘息声已悄无声息的贴了过来。
电光石火间,牟羽拔刀起身,翻滚着从马背上落了下来,却仍把她留在马上,让马带着她继续往前跑。
牟羽弯下腰,握着刀和那两头雪怪对峙——让她走只是下意识的选择,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不及转念,当先的一只雪怪已扑了过来。
回鹘王子睚眦欲裂,使了十成的力道,握着如弯月般的精钢宝刀向那凶兽狠狠砍去,不见血光,虎口却猛地传来撕裂的痛——那皮毛竟然坚硬至此,连他落毛可断的宝刀都砍不穿!
一击不中,雪怪嘶吼着利爪一掀,便把他整个人掀翻在地,他把这只一脚踹开,可另一只又扑了过来,獠牙立即近在咫尺,血腥气甚至就贴在肌肤上,他眼中有恐惧,却不甘心就死,拼着一股血气,横着刀把锐利的锋刃塞进了雪怪的嘴里,雪怪呜咽着怪叫一声,一口血喷了出来。
原来那雪怪皮毛虽坚,可舌头却很柔软。
趁着这个空当,牟羽双腿猛的后缩,又从地上爬了起来。
受伤的雪怪吃痛呻吟,眸光都泛起了红,两只雪怪对视一眼,一左一右的围了上来,牟羽也赤红着眼,双手虎口鲜血长流,却怒笑道:“来呀!来呀!”
两只雪怪都伏低身子做进攻状,仿佛听懂了他的话,不死不休的扑了过来。
胸口传来被利刃划破的锐痛,牟羽大喝着跌落在地,獠牙正刺在他左脸上,可接着,身后却传来了马蹄声。
正是那匹雪花骢,牟羽躺在地上翻白眼,差一点气得吐血,老子拼了这条命……那个蠢女人,居然回来了?
拼着这点怒气,他居然再度一脚把压在身上的雪怪给踹开,还来不及爬起来骂她,就听到那女人淡声道:“就这点本事?”
牟羽挑了挑眉。
接着,只见雪花骢上那看起来一直弱不禁风的汉地美人,不知何时已经解开了绑住手脚的绳索,将满头青丝随意盘起,古井似的一双美眸中杀气弥漫,她将双手环抱在胸前,下一刻,一柄极软的长剑就从她那不盈一握的纤腰上抽了出来。
她将雪白的大氅解开,向着雪怪纵马而来,一直在头顶盘旋的那只雪白大鸟见状也振翅落下,巨喙猛啄,引开了一只雪怪的注意力,瑟瑟寒风里只一剑光寒——只听咔嚓一声,鲜血砰的喷涌而出,四野瞬间安静下来。
牟羽张着嘴,瞠目结舌的看着骑马折返的女人,她衣衫上血光斑驳,容色仍是绝美而冷淡的,一手握着软剑,而另一只手却拎着雪怪的脑袋。
她……她竟然一剑斩下了雪怪的脑袋!
牟羽一瞬不瞬的看着她,眼神瞬间变得惊恐而古怪。
这哪里是什么女人?这简直就是另一种怪物!简直比雪怪还要可怕!
女人拎着雪怪的脑袋,却不再动手,只是眯着眼看那巨鸟和雪怪缠斗,白羽四落,猛然间那雪怪的一只眼睛就被冒出血来。
“够了!”
女人喝了一声,巨鸟便乖乖的飞了起来,得意的落在附近一株胡杨树上,雪怪惨痛的嘶吼着,咬着同伴的尸体,迅速消失在密林深处。
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甚至连林间的风也不敢再造次,只敢落在一旁的树枝上窥伺。
女人嫌恶的看了看那脑袋,随手把它丢到了一旁,然后拾起大氅重新裹在身上,打散了如镜的长发,让它们肆意披拂下来。
牟羽呆呆的看着她,突然连滚带爬的站起来就跑,刚跑了不到百米,只觉得后颈里微微一凉,整个人就被向后摔进了雪地里。
女人已收了剑,敛眉低首看着他,淡笑道:“殿下跑什么?”
“你……你……你别过来!”
牟羽大叫着在雪地里挣扎后退,直到退无可退的靠着一株胡杨树,可树上又传来桀桀的叫声,抬头一看,居然又是那只白鸟,回鹘王子的承受能力已到极限,啊啊的叫了几声,忽然叽里咕噜的用回鹘话骂了起来。
女人皱起远山眉,淡淡的道:“这是雪玉鹞,你这样骂它,它也在骂你。”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见她似乎也不是要取他的性命,回鹘王子逐渐回了魂,镇定了些许,雪玉鹞从树上飞了下来,正好落在她的怀里,女人摸了摸它的脑袋,似笑非笑的道:“我?我是雪玉鹞的真正主人,这些年它虽然跟着卫延封,到底没受什么虐待,也没有跟着他变笨。”
她这样说着,甚至有几分娇俏和嗔怪的意味,与方才瞬间斩杀雪怪于剑下的,似乎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牟羽咽了口唾沫,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颤声道:“你要干什么?”
这样厉害的女人,居然一动不动、丝毫不反抗的自愿被他抓来,还被他绑着沿着天山南麓走了这么远,她到底想干什么?
“你要是乖乖的不跑,我就不想干什么。”
女人淡淡的看了他一眼,还是不怎么想和他说话的样子,只是伸出细细的一只腿拨开地上的积雪,将四周几根枯枝捡起来抱在怀里,然后从他怀里掏出来一枚火折子,被她冷极的手指一触碰,即使隔着衣衫,牟羽身上的汗毛也瞬间根根倒竖起来。
温暖的火光里,她抱着膝坐在一旁,纤细的手指把玩着几根青丝,似乎真的只是在静静的出神,对周遭的一切都恍若未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