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西行》栗子卿

8、雪怪

　　八、雪怪
　　城墙上。
　　甲光向日金鳞开，换防的戍卫立即接上，瞭望远方燃起的烽火。
　　初生的朝阳映在安西都护的脸颊上，有灿如云霞的光芒，而眸光却是平和而悠远的。
　　王辰礼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不敢置信，变成了五味杂陈，百感交集，涩声道：“大人……大人为何要饶过我？”
　　安西都护俯瞰着辽阔的大地，发丝被北风轻拂，静静的道：“毕竟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而且……直到最后，王辰礼毕竟没有真的对自己动手。
　　“可是……”
　　王辰礼欲言又止。
　　卫延封转身凝视着他，那眼神寂静如灰，无悲无喜：“况且为了你一人，葬送了安西军诸将，堕了它百年赫赫威名，实在不值得。”
　　王辰礼嘴唇微微抖动，蓦地俯身跪下，双手伏地，额头贴在冰冷的地面上，颤声道：“大人！”
　　“知道错了？”
　　“臣知罪！臣有罪！”
　　王辰礼几乎声泪俱下，羞愧难当，抬不起头来。
　　安西都护不再看他，刚迈开步子，一阵眩晕便猛烈的袭来，李怀远立即抢上将他扶住，却见都护大人方才靠过的那片砖石上，早已是血迹斑斑。
　　大人居然受伤了？
　　凭着那样绝高的剑术，大人居然还会受伤吗？
　　卫延封却面色如常，甚至还有几丝轻快，喃喃的笑道：“急什么？不管什么伤，她都会帮我治好的。”
　　李怀远似懂非懂的站在原地，怔忪片刻，见都护大人步子略有些踉跄的往下走去，连忙赶上去低声道：“可是……她……她……”
　　卫延封皱起眉：“她怎么了？”

　　※※※
　　天山南麓。
　　三天两夜，一路狂奔将近九百里，终于暂时甩脱了安西追兵，回鹘王子翻身下马，咬牙切齿的一拳打在一株胡杨树上，硕大的树冠遮天蔽日，再往前去，便是草地、荒漠、越往上走越荒芜，直到翻越这大雪山，才能彻底逃出生天。
　　那些跗骨之蛆般的暗卫……牟羽一想到便觉得咬牙切齿，卫延封那家伙，到底是怎么把人训练成这样的？
　　好在这次出来带了不少的侍卫，清点人数，即使一路损兵折将，那几个原本准备谋夺安西以后、取道北上献给沙陀王的美貌胡姬都还活着。
　　还有那个弱不禁风的女人。
　　牟羽用清水漱了漱口，吐出了嘴里的沙子，慢慢走到驮着那个女人的白马身边，她的嘴巴被粗布条紧紧勒住，说不出话来，双手也被牢牢捆住，整个人动弹不得，可仍能看见那张嫣红的面颊上两泓秋水般的明眸。
　　微微流转间，便能引人心醉。
　　就算这次暗杀安西都护失败，只要有这个女人在手，不怕卫延封不上钩。
　　回鹘王子那双蓝眸露出看似明媚的笑意，晃晃手里的水壶：“要喝水吗？要的话，就点点头。”
　　女人垂着头，没有一丝反应。
　　看来和卫延封那家伙一样是个硬骨头，不过没关系，对于美丽的女人，他从来都有足够的耐心。
　　侍卫点燃篝火，一行人靠着胡杨树围坐在一起取暖，牟羽哼了一声，扯住她的腰带把她从马上抱了下来，女人却忽然瞪着他，冷冷的道：“放开！”
　　放开就放开。
　　牟羽微微一笑，直接把她往地上一丢，砸得枯黄的叶子飞扬起来，女人双手仍被绑着，咬着牙不发出声音，却被灰尘呛得咳嗽起来，脸颊又是嫣红一片，那肌肤色泽宛如曾在汉地见过的十里桃花，看得他心里微微一动。
　　牟羽用脚尖抵着她的肩膀让她正面朝上，低头笑着恐吓她：“别动！乖乖的待着，否则……”
　　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然后就不再搭理她。
　　没有人发现，不远处的一株胡杨树上闪过一羽白影，似乎有双眼睛正静静的看着他们。
　　睡到半夜，牟羽王子忽然从梦中惊醒，守夜的侍卫似睡非睡的打着瞌睡，他立即向旁边看去——还好，那女人还在原地待着，手脚也仍被绑着。
　　舒了口气，抬头仰视天空，只见天山南麓的夜空漫天星辰璀璨，仿佛冥冥中俯瞰大地的天神，寒风吹过胡杨林，枯叶瑟缩着卷舞，似是林间雀跃的精灵。
　　牟羽王子索性站起身来，踹了那守夜侍卫一脚，冷冷的道：“我来，你去睡。”
　　那侍卫立即从地上跳起来，见是王子殿下，被吓得不轻，不过也知道王子向来是说一不二的性子，只好自去一旁休息。
　　牟羽往篝火里添了几根枯枝，搓了搓冻得有些僵冷的手，便走到那女人身边坐下，伸手替她解开塞在嘴里的布条，指尖隐约划过她的侧脸，他勾起唇笑：“知道你没睡着，别装了。”
　　她果然慢悠悠的睁开了眼，侧头看他一眼，又低下了头。
　　“我还是很好奇，你和他，你们到底是怎么认识的？又是怎么好上的？”
　　回鹘王子托着腮，饶有兴致的看着她。
　　对她真是越来越感到好奇了，看起来也不过十几岁年纪，怎么能如此镇定自若，仿佛什么都看不到眼里？
　　几缕青丝被北风吹起，缠绕着，略过她沉默的眼眸，这样夜阑深沉的时候，似乎很适合让回忆暂时放纵片刻。
　　牟羽很有耐心的等待她的回答。
　　过了片刻，女人果然淡淡的开了口：“谁说我和他好？”
　　“不好？不好堂堂安西都护会为了你彻夜不眠的熬药？啧啧啧，我认得他也有八九年了，还从没见过他对谁这样好过。”
　　女人睨他一眼：“好与不好，为什么要告诉你？”
　　“喂喂喂，我可是在帮你，”回鹘王子蓝眸中笑意深沉，“如今吐蕃大军来袭，他孤军困守安西，这个时候我带你暂时离开一会儿，咱们猜猜看，他会不会抛了他的八万将士来寻你？”
　　这样刺激她，果然收到了一个冷冷的眼神，牟羽无声大笑起来。
　　卫延封的女人与众不同，连怒的样子也那么绝色倾城、那么诱人。
　　诱惑得他心里又是一动，于是倏然凑近了她的脸，带着几分轻佻：“不如你跟了我去，我带你回我们回鹘王庭，封你个侧妃当当，保你今生今世享不尽的富贵荣华。”
　　他心里明白这是玩笑，却仿佛又带着三分认真。
　　而女人只是笑了笑，眸中有某种鄙夷，不知怎的，让他心中感到极度的不爽。
　　“跟着他，有什么好？中原王朝如今自顾不暇，安西必定是会被放弃的，卫延封这样下去，能有什么好下场？难道你愿意跟着他，眼看着他这样走向灭亡？”
　　女人只是固执的摇头：“不会，他不会死。”
　　牟羽嗤的冷笑起来，真是幼稚。
　　他不再引逗她，眨了眨眼，挑衅的道：“你们汉诗是怎么说的？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女人听了，也回眸看着他，淡笑道：“难道殿下只听说过这一首？那么我告诉殿下，还有一首是这么说的……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何况殿下在安西所图谋的，难道成功了吗？”
　　回鹘王子暗暗的有些恼，哼了一声，便负气似的转过头去，不再搭理她。
　　黑暗里，那双窥伺的眼睛倏然亮了起来，凄厉的叫声忽然响彻云霄，仿佛某种警报，女人的眼睛也瞬间亮了起来。
　　牟羽警觉的坐直身体：“都起来！”
　　血腥的气味从虚空中传来，越来越浓郁，伴随着枯叶碎裂的声音，似乎并不是来自安西的追兵。
　　“这么冷的天，难……难道是野兽？”
　　侍卫们勉强睁着熬得通红的眼睛面面相觑，美丽的胡姬吓得花容失色，牟羽不等那声音再靠近，看了那讨厌的女人一眼，双臂一伸抱着她翻身上马，喝道：“拿上火把，走！”
　　一行人立即风驰电掣的在夜半的天山南麓狂奔起来。
　　那东西却不肯放过他们，血腥味不断透过风讯传来，牟羽咬着牙拼命策马，时不时低头看那女人一眼，却见她仍闭着眼，一副漠然与己无关的神情，仿佛对身处的危局恍然未觉。
　　他眼神一暗，立即就想把她从马上丢下去，可终究只是紧了紧手中的缰绳，让马跑得更快些。
　　跑了不过十里，身后忽然传来一名胡姬的惨叫声，牟羽将心一横，勒住马回眸看去，大声道：“拔刀！迎敌！”
　　所有的回鹘侍卫都抽出了腰刀，可同时面目也扭曲了起来——
　　那……那东西居然是浑身雪白的？仿佛豹子的体格，却长着一双尖锐的獠牙，吐着猩红的舌头，一口就把那马术稍弱的胡姬给拽下了马，美丽的胡姬咽喉处被撕裂开来，死状狰狞恐怖，可那东西似乎对她的尸体不感兴趣，而是继续盯着活人。
　　一名侍卫失声道：“这是雪……雪怪！”
　　牟羽的心砰砰直跳，冷汗从额上涔涔的浸了出来，拧眉道：“什么是雪怪？”
　　“属下以前曾听老人说起过，这天山上有种守护兽，力能搏虎狼，长得通体雪白，赤舌獠牙，只杀活人不啖尸体，可此物绝迹也有数十年了，难道是咱们……咱们冒犯了神灵？”
　　“屁话！”
　　牟羽冷冷的看他一眼，冒犯？若这也算冒犯，那么天地间被冒犯的神山也多了去了。
　　他倒要看看这东西究竟有多厉害，手中弯刀微横，将侍卫手中一支火把勾起，直直的朝那雪怪击了过去，那雪怪身子稍低，古怪的低吟一声，竟丝毫不惧火，猛然大声嘶吼着朝火把扑腾而去，火光瞬间便被它吐出的气息湮灭，然后仿佛被激怒了一般，四爪凌空跃起张牙舞爪的向左侧一名侍卫扑去。
　　侍卫心胆俱裂，抽刀胡乱朝它割去，只听金玉相交铿的一声——那皮毛竟是寻常刀剑割不穿的坚硬！雪怪下一口便叼住了侍卫的手臂把他拖下马去，撕心裂肺的哀嚎声立即响彻寒夜，而身侧几匹马被那雪怪所摄，竟不受骑手控制的胡乱逃避开来。
　　回鹘王子心往下沉，预感着事情似乎有些不妙。
　　怀里的女人略动了动，探出脑袋淡声道：“还不快跑？”
　　牟羽看她一眼，狠狠的咬着牙，一震缰绳，策马疾驰起来。
　　所有人都惶惶如丧家之犬的逃逸，几个胡姬跑得稍慢便逐渐被那雪怪一口一个的咬穿了咽喉，人越来越少，血腥气却越来越浓郁，牟羽抬眸看着被胡杨树枝遮蔽的灿烂星空，心在胸腔里止不住的狂跳，越跑越慌不择路，最后不知是有人掉队还是都被雪怪所噬，竟然只剩下了四个侍卫。
　　星子的光逐渐淡了。
　　身后那瘆人的雪怪喘息声似乎也跟着变淡了。
　　“天亮了。”牟羽王子喘息着勒住了马，座下的雪花骢已是两股战战，可它似乎也知道一旦停下来就会丧命，所以跑得十分卖力。
　　所剩无几的几个人相互看了几眼，刚刚从死里逃生，都是一样的面无人色。
　　牟羽王子从马上滑下来，再把那女人拖下来，只觉得腿直发抖，可那女人却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般，静静的看着他：“我饿了，要吃东西。”
　　牟羽一愣，随即恶狠狠的瞪着她，龇牙咧嘴的道：“你信不信，我就把你丢在这里，等着喂那怪物！”
　　天边启明星的光也逐渐黯淡，天色愈发亮了起来，隔着如纱的薄雾，火红的太阳终于照彻大地。
　　女人恍若未闻，摇头道：“那雪怪大约是昼伏夜出，不吃饱肚子赶紧上路，等到晚上，只怕是死路一条。”
　　回鹘王子握着弯刀的手仍在微微颤抖，闻言哼了一声，从马鞍子上取下包裹，掏出一只馕咬了几口，又喝了口水，面色阴郁的打量了一圈剩下的活人，最后，眸光终于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被他放在地上，裹着大氅的身子显得娇小而温婉，乌黑的发丝凌乱的垂下，手脚仍被绑着，那双美眸看着前方，仍是淡漠的样子。
　　牟羽眯起眼冷笑：“她们都死了，看来现在只有拿你去送给沙陀王了。”
　　那女人闻言，果然皱起了远山眉，抬头看着他：“你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