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西行》栗子卿

13、吐蕃公主

　　十三、吐蕃公主
　　小十一趴在牟羽的背上，被这家伙背着从天山顶上颠簸下来，恰果苏巴跟在后面，双掌合十，一脸肃穆雍容。
　　翻越天山一路向北，不知走了多久，距安西都护府越发远了，正午时分，阳光照在冰川上，回眸看去，只能看见天山之巅在云雾中缥缈起伏，如连绵的一整面雪镜。
　　“真奇怪。”
　　一离开天山脚下，她的力气好像就恢复了。
　　“怎么奇怪？”
　　牟羽已累得精疲力竭，挽起磨得稀烂的裤腿，用冰把满是血泡的脚敷了敷，疼得龇牙咧嘴的歪着脖子，还不忘接她的话茬。
　　小十一也坐在干涸成冰的溪边，眸中仿佛略带歉意。
　　牟羽索性也回眸看向她，笑容仍是玩世不恭：“是不是不再计较我之前的过错了？原谅我了？”
　　她转过头去，伸出手撩了撩水，淡淡的道：“不是。”
　　牟羽悻悻的哼了一声，转过头看了眼坐在一旁打坐的沙陀王子，扬声道：“喂！苏巴，你都还没告诉我们，你到底为什么会到雪宫里去呢！”
　　恰果苏巴睁开眼，白玉似的面颊微微有些红。
　　牟羽赤着脚走到他身边，学着他的样子也盘膝坐下，笑道：“是不是你那吐蕃后妈搞的鬼？她想篡了沙陀的权？”
　　“不是。”
　　恰果苏巴摇摇头，一双眸子仿佛小鹿，有淡淡的哀伤和懵懂。
　　“是父王。”
　　牟羽呛住。
　　“为……为什么？”
　　“因为我不愿结婚，父王说，不结婚就没有子嗣，没有子嗣就不能继承国家，所以硬逼着我结婚，我不愿意，他就把我送到雪宫里去了，说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就回家。”
　　牟羽强忍住笑，道：“你现在想通了吗？”
　　“还没有。”
　　恰果苏巴低下头，脸色更红了些。
　　牟羽勾起唇角，蓝眸笑意深沉：“那你打算怎么继承国家？”
　　“不知道。”
　　恰果苏巴苦恼的抱住头。
　　小十一忽然道：“帮你解决了那个吐蕃公主，你就可以继承王位了，至于结婚和子嗣的问题，你慢慢想，想清楚了再做不迟。”
　　“你……你为什么要这样救我，又这样帮我？”
　　恰果苏巴抬起头看着她，似乎略有迟疑。
　　“我来自中原，听说王子殿下一心与中原交好，只是碍于如今王庭内部争斗，抱负不得施展，因此先向王子展示我们中原的诚意。”
　　牟羽挑了挑眉。
　　这女人，和自己相处了这么多天，说的话加起来竟然还没有和恰果苏巴说的这两句话字数多，真是岂有此理。
　　恰果苏巴点点头：“你想与我沙陀结盟，共同对抗吐蕃？”
　　“不错。”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
　　恰果苏巴连连摇头：“让她死？那——那太残忍了，我不想伤害她的性命。”
　　小十一皱起眉。
　　牟羽盘着腿，嘴角叼着一根枯草，学着苏巴的样子闭目合掌：“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说罢湛蓝的一双眼眸含笑看向她，“苏巴可是草原上最虔诚的信徒，不能杀生。”
　　小十一淡淡的道：“不是还有你么？”
　　“我？”回鹘王子一愣，立即拉了脸转身就跑，这回还没跑出五步就被拎着衣领丢回了原地，立即哇啦哇啦的叫了起来：“不行！不行！你要去行刺吐蕃公主，凭什么让我们回鹘背黑锅！”
　　可当精钢软剑轻轻缠上了他的脖子，回鹘王子就不敢动了。
　　“我原本在安西都护府待着，凭什么就被你拐到这儿来了呢？”
　　小十一握着剑，清美的眸子俯瞰着他，“你不是打算把我送给沙陀王么？那么，现在请殿下把自己的计划继续下去吧。”
　　回鹘王子仰面躺着，哀嚎着用手捂住眼：“苍天呐！”

　　※※※
　　沙陀王帐外。
　　外交大臣上报了回鹘王子的来意，沙陀王乌衣朱邪却没有予以召见，而是将他们请入了偏帐，先召见了本国王子恰果苏巴。
　　恰果苏巴去了。
　　偏帐无人，牟羽喝一口马奶酒，就侧头看她一眼。
　　她脱下了汉人的衣衫，穿上了回鹘的服饰，头上戴着回鹘的宝石华冠，宛如一个回鹘的新娘。
　　即使身为回鹘王子，牟羽也不得不承认，这女人有种惊人的美丽，不论在胡杨林下，在雪山上，还是在戈壁沙漠上，都如同一朵绽放着永恒光芒的雪莲。
　　孤独神秘，又冷漠无情。
　　小十一微微侧过头：“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回鹘王子薄唇微勾，喃喃轻语似的道，“卫延封那个家伙怎么还不来，如果是我，我肯定已策马狂奔三千里，即使纵横天山南北，也要把你找回来。”
　　小十一只是微微一笑，美眸中有落寞的光：“也许，他以为是我自己想走，每一次，都是我自己想走。”
　　“每一次？”
　　牟羽凝眸思虑片刻，笑道：“你不想走？那你又为什么要跟着我走呢？”
　　她不答话。
　　风中传来细细的驼铃声，回鹘王子少见的露出凝重之色：“知道么？就在这半个月里，我的父王、回鹘的国君——去世了，你们中原的宁国公主不肯为他殉葬，甚至用金钗刺破了右脸，然后你们的陛下就把她接回去了。”
　　小十一蹙起了眉。
　　“你？”
　　他脸上那一抹凝重的忧色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霸烈的狷狂：“一个新的回鹘——我，属于我的时代，已经开始了！”
　　无数的风雷激荡、渴盼、向往，都在那双等待已久的蓝眸中翻卷。
　　小十一淡淡的道：“恭喜，回鹘新的主人，那么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呢？先让沙陀臣服于你，再合击安西、或者吐蕃？”
　　她不认为未来恰果苏巴会是他的对手，甚至中原王朝和吐蕃，也不敢丝毫轻视回鹘这股力量。
　　“你就这样直接的询问回鹘的新君么？不觉得这样稍显失礼么？”
　　小十一默然。
　　牟羽蓝眸幽暗，漫不经心的回答她的问题：“我也不知道，可能——会在吐蕃小公主和中原宗室里挑一个，然后再看是该围魏救赵，还是隔岸观火。”
　　“乱世求存，该当如此。”
　　她低下头，难得的露出一抹微微的笑意，“可如此一来，那个喜欢您的人，心里一定很难过。”
　　牟羽心跳暗暗快了几拍，却眯起眼摇头：“只要我不难过，有什么关系？”
　　小十一抬头望向帐外，门前的毛毡被风掀起，隐隐透出蓝天的色泽，有胡笳的曲调在风沙中回旋起伏。
　　人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
　　不知为何，此刻她尤其想念卫延封，那个即使在困顿的危局中，依然独守长剑的寂寞身影。
　　很快，乌衣朱邪的执戟官前来传达国王之令，命回鹘美人殿前见驾。
　　她微一迟疑便站起身来，款款走到门前，牟羽的眼神也跟到了门前，忽然就从地上一跃而起，拉住她的衣袖。
　　小十一疑惑的回眸望向他。
　　“您还有什么吩咐？”
　　她的眸子真是美极，这么看着他，仿佛盛着万水千山，彼岸优昙，隐隐如水光墨色般流转。
　　他知道，即使把回鹘所有的宝石都堆在她的脚下，也不及她回眸的这一眼。
　　“我……”
　　牟羽声音喑哑，慌乱的避开她的视线，心脏却跳得快如奔马。
　　“殿下？”
　　她皱起了眉。
　　沙陀王的执戟官似也有些不耐，在帐外轻轻咳嗽了一声。
　　回鹘未来的国王便慢慢放开了手：“我的名字——牟羽，你知道吗？你叫什么名字，这么久了，我还不知道呢。”
　　她蹙起的秀眉舒展开，摇头道：“我没有名字。”
　　“那么，后会有期。”
　　他们都知道，这段旅程到此已到了终点。
　　小十一微微点头，便掀开了毛毡帘子快步而出，冷风随之灌入，吹得牟羽汗毛竖起，瞬间清醒了过来，玩世不恭的神情立刻变得沉郁，隐隐有一丝痛意在心上划过。
　　对他，她从来是这样吝啬。
　　吝啬到让他不敢说，其实他接下来最想做的事，只是把她拎起来，从沙陀王的眼皮子底下带走，然后策马西去，一路西去，走得越远越好。
　　可是，她绝不会同意。
　　大漠黄沙，亘古苍凉。
　　威武的执戟官手执长戟，把她带到了一处印有沙陀王室花纹的帐前。
　　“请！”
　　她略一迟疑：“这是什么地方？”
　　执戟官不肯答话，帐内两名侍女卷起了毛毡，一个优雅的声音从里面响起：“来的可是回鹘的美人？”
　　小十一皱起眉，居然不是沙陀王，而是吐蕃公主？
　　那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毛毡帐内温暖如春，燃着引人沉溺的熏香，帐壁上悬着银弓赤箭，角落里搁着中原官窑烧制的瓷器，地上是厚实绵软的五色毛毯。
　　倾国倾城的吐蕃公主，不过双十年华，穿着中原也难得一见的精美丝绸，正在枝灯前看着烛影出神，听见脚步声，慢慢转过头来，打量了她一眼。
　　“看你的模样，不像回鹘人，倒像是汉人。”
　　“我母亲是汉人。”
　　小十一面不改色。
　　“真是巧，我母亲也是汉人——她还是汉人的公主，据说很受中原皇帝的宠爱，所以把她嫁给了我的父王。”
　　小十一淡淡的道：“那么，您的父王一定也很宠爱您。”
　　“是么？”
　　吐蕃公主露出了淡淡的嘲讽笑意：“可惜男人的宠爱总是靠不住的，何况像你这样的美人，更不应该学汉人的西施。”
　　“因为您已经是西施了吗？”
　　进退有据，不卑不亢的回鹘美人，终于引得教养极好的吐蕃公主皱起了眉。
　　“你的胆子太大了，沙陀王不喜欢太大胆的女人，我也不喜欢，她们总是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藏在腰里的雪影剑剑锋冰冷，小十一微微一笑：“您猜错了，我不是西施，我是朱亥！”
　　她想拔剑，可一股僵冷从足尖蓦然腾起，直冲头顶，不过片刻，竟然连手指也动弹不得。
　　浓烈馥郁的熏香仍在香炉里焚烧着，侍女用羽扇微微扇着，满室如春。
　　小十一额上浸出冷汗，心在胸腔里止不住的狂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