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西行》栗子卿

12、恰果苏巴与第七夜

　　十二、恰果苏巴与第七夜
　　回鹘王子看着雪玉鹞消失在雪宫深处，皱眉道：“你让它去找？难道它认得恰果苏巴？”
　　女人抱膝坐在月色下的琉璃瓦上，淡淡的道：“它比你聪明。”
　　牟羽几乎气得吐血：“喂喂！我跟着你以身犯险，你就这么贬低我？”
　　她不答话，望着远处雪宫中深碧色的温泉微微出神——雪玉鹞跟着卫延封在安西呆了五年，谁知道他都教了它什么东西，就算不认得恰果苏巴的脸，她相信它也能从一丝丝不寻常的气味中识别出来。
　　比如……男人和女人的味道，世俗和僧侣的味道，总是不一样的。
　　不过一盏茶功夫，雪玉鹞来去如风，果然又飞了回来，圆溜溜的眼睛一直转着，不知道看到了什么。
　　“它说什么？”
　　牟羽忍不住问。
　　女人又摸了摸雪玉鹞的脑袋，站起身来：“走！”
　　她身影如风，随手拉着他的衣袖便在大雪宫的琉璃顶上跑了起来，乌黑的头发轻轻擦过他的手背，温润如珠的耳垂就在一步开外的地方，似乎触手可及。
　　心快快慢慢的跳着，随着她在琉璃瓦上起起伏伏间，回鹘王子一时意乱。
　　再回神时，已经到了雪宫大神圣殿外，她拉着他的衣袖，倏然滑到了圣殿的房梁上。
　　往下看去，牟羽王子忍不住咂舌，怪不得方才一个人也看不到，原来所有人都在这里，还都是女人——央金和平措也位列其中，各个面色如雪，僵冷肃穆的站着，而大神圣殿中檀香缭绕，寂静无声。
　　他用胳膊捅了捅她，朝里头努努嘴：这是在干什么？
　　她用嘴型无声的回了两个字：斗法！
　　大神圣殿内一男一女分坐左右两侧，正各自双手结印对峙，女子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年纪，比平措还要小，头戴白玉华冠，身披雪羽，额前贴着冰晶石，腰上系着一串十二颗东海夜明珠，身前有淡如雾色的雪气不断蒸腾开来。
　　这应该就是大雪宫的宫主了。
　　而那男子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却素衣单鞋，容颜俊美，眼睑低低的垂着，无悲无喜，宝相庄严。
　　过了片刻，牟羽又捅了捅她：这是恰果苏巴？
　　她点点头。
　　回鹘王子一愣，怒道：那愣着干什么？趁这个机会赶紧抢人啊！
　　女人却淡淡的睨他一眼，又低下头去。
　　卫延封说过，江湖上的比拼，若是公平合理，无论是谁，无论为什么理由，都不可以随意插手。
　　檀香味焚得愈发浓郁，明月就要落下去，淡淡的霞光出现在了天际。
　　底下的一众雪宫弟子都开始骚动起来，平措寒眸扫过众人，微微抬袖，大神圣殿里又安静下来。
　　随着太阳越升越高，大雪宫宫主额前微微浸出汗来，牟羽微微讶异的看了看恰果苏巴，难道这小子有这么厉害？
　　等太阳纵身一跃跳出了云海，大雪宫宫主双手结的印也再控制不住的松开来。
　　恰果苏巴双手合十，微笑道：“承让。”
　　宫主睁开眼，那眸光却让牟羽感到不寒而栗——分明是十几岁的小姑娘模样，那双眼睛却苍老阴郁得仿佛八九十岁的老人。
　　牟羽恍然，难道这大雪宫的心法修为，是越精深年纪反而越小吗？
　　唯一不会骗人的，看来只有眼睛。
　　恰果苏巴淡然道：“第七夜已过，宫主可否如约放我下山回家？”
　　大雪宫宫主笑了笑：“王子如此六根清净，也还会想家吗？是放不下梦里的富贵荣华，还是尘世里的权利和美人？”
　　沙陀王子眸光如叹息，却不答话。
　　宫主拂袖起身，豆蔻少女般的身量，眸光却森冷得仿佛掌控着无穷的力量，冷笑道：“我若是偏要毁约，偏不放你下山呢？你又能反抗得了么？”
　　恰果苏巴也合掌起身，躬身道：“第一夜豺狼虎豹，第二夜酒池肉林，第三夜贫苦疾病，第四夜红尘美人，第五夜生死两届，第六夜权利至尊，第七夜极乐往生，七夜漫长如同七世——试问大雪宫主人，经历过宫主梦中的试炼，还有什么尘世荣华可供我留恋不舍？”
　　宫主只是冷笑：“既然已历经种种极致，你又有什么放不下，又为何非要下山去呢？在此在彼，难道不都是一样？”
　　恰果苏巴不过稍稍迟疑，大雪宫宫主已雪鹰似的飞扑而来，小手掐住他的脖子，面有得色：“你答不出来，你输了！”
　　刹那间，牟羽只觉眼前寒光一闪，梁上的女人竟然就跳了下去，大殿瞬间骚乱起来，侍雪女央金看清了她的脸，失声道：“是……是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女人神色难得的恭谨，躬身道：“请大雪宫宫主饶过他一命。”
　　“终于忍不住现身了？”
　　宫主慢慢松开了手，眸光落在她的佩剑上，漫不经心的道：“听说你杀了多吉？”
　　大神圣殿里立即骚动起来。
　　“河西卫氏门下胆子真是愈发大了，什么猫猫狗狗都敢往我大雪宫来。”
　　恰果苏巴对她双手合十道谢，大雪宫宫主眸中忽然怒色暴涨，一抬袖，仿佛无涯无际的力量就向她狂风暴雨般的袭来。
　　疾退！
　　她往后跃出一箭之地，双手抱怀，虚空般的拉住雪影剑锋，一道白光便向着大雪宫宫主飞射而去——
　　雪影斩！
　　这是从大雪宫流入尘世的剑法之一！
　　一众侍雪女都惊呼起来，这么多年，还从没有人敢在大神圣殿这样对宫主动手的，而使的还是大雪宫的剑法！
　　生死搏杀间，她那双极美的眸子微微怔忪。
　　那是她所有武学中最精妙的一招，而大雪宫宫主只不过微微拂袖间，就将之化解于无形。
　　仿佛某种非人而孤独的力量，对面那小小的身躯伸出了双臂，如同抱月入怀，然后，极致的白光便朝着她汹涌而来！
　　那是任她百里冰川也要压碎的力量！
　　回鹘王子从梁上跳了下来，失声大叫：“不！不！”
　　淡如无色的雪光中，忽然有一抹墨色的影子融入进来，轻轻的挡住了她，带着某种哀寂的慈悲，瞬间雪静风停，一切都消弭于无形之间。
　　千钧一发之际，却是刚见一面的恰果苏巴拦在她的身前。
　　大雪宫宫主拂袖怒道：“你——”
　　牟羽冲过去抱起她：“没事吧？”
　　她只觉全身骨骼欲裂，忍着痛喘息片刻，站起身摇头：“没事，多谢沙陀王子相救。”
　　大雪宫的主人一旦雷霆震怒，整个天山都要颤抖，可恰果苏巴仍是那佛子般静穆的模样，摇头道：“我既为她，也为了您，希望大雪宫主人双手亦如雪洁白，不染杀孽。”
　　那双苍老的眼镜忽然亮了几分，她沉默片刻，略挥了挥袖，哑声道：“走吧，你们走吧！”
　　极致的力量下，只有极致的寂寞。
　　人群如潮水分开，让出了一条路，牟羽如蒙大赦般立即把怀里的人抱了出去，恰果苏巴再度双手合十，向大神圣殿雪神像躬身道：“愿雪神护佑，大雪宫主人得偿所愿。”
　　十二三岁的大雪宫宫主，其实个头才刚刚到他的胸口，闻言眉心微动，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我们方才的斗法，你真的赢了么？”
　　恰果苏巴低眉道：“您身负神力，处于雪山之巅，不是凡人所能窥测的。”
　　“那么，第四夜，你真的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做？”
　　恰果苏巴轻轻颤抖，双膝缓缓朝着雪神跪下，低声道：“亵渎神灵，苏巴甘愿受死。”
　　“先留着你的命。”
　　大雪宫宫主微微一笑，“我们的事，还未了。”
　　恰果苏巴抬起头：“您还有什么吩咐？”
　　“那么你先告诉我，我们的斗法，你是输了，还是赢了？”
　　“苏巴惭愧，苏巴输了，听凭您的处罚。”
　　“好，”大雪宫主人微笑的看着他，“不过我还是要给你一个机会，请你抬头看着雪神起誓。”
　　英俊的佛陀王子依言抬头看向雪神。
　　这个天山南北牧民供奉的神灵，也正用慈悲的眼眸回望着他。
　　“起什么誓，主人？”
　　大雪宫主人将手放在他的额头：“我放你回沙陀以后，你必须要拒绝吐蕃公主的第一个请求，如果你接受了，就要放弃对佛的信仰，并且到大雪宫来侍奉十年。”
　　恰果苏巴双手合十，依言起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