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女》茉七

2、别离

　　翌年，又是三月，京都的梨花又开，满城又飘扬着纷纷洒洒的柳花，他来到初见她时的那个小巷，那面红墙还在，墙头碧瓦上探出一枝白梨花，他微微恍惚，仿佛看见那墙头上坐着一个蓝衣少女，头上带着垂了白纱的斗笠，探身去折那墙头的梨花。
　　这一年，飞絮飘落。
　　那满城飞扬的柳絮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上。
　　她曾说：“你姓柳，我便记住了那天的满城飞絮，是柳花。”
　　*****
　　“姑爷？”
　　柳生转身，看着不远处惊惧不定的白妞，她的脚边是掉在地上的食盒，地上滚出一块儿梨花糕，那是她最爱吃的，陶壶碎裂，空气中弥漫开微微熏人的梨花酒酿，那是他最爱饮的。
　　“姑爷！”白妞顾不得礼仪规矩直接跪倒在柳生的脚边拽着他粗烂不堪的衣摆，呜呜哭了起来，“姑爷若是没死，怎的不早些回来，那我家姑娘也就不会枉死了……”
　　他呼吸一滞，心口发紧，觉得有些喘不过气，半晌才颤声问：“她……她……她离去前可说了什么？”
　　白妞抹了一把泪，仰望着柳生，道：“姑娘离开的时候只嘱我说，每年梨花开，柳絮飞时来这个小巷为她送一叠她最爱吃的梨花糕，一壶老爷最爱喝的梨花酿。”
　　“她……她……她葬在何处？”
　　白妞闻言，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朦胧了双眼，“姑娘听闻了姑爷的死讯，便病倒了，她嘱咐了我那些话，第二日，府上的人便在城外十里长亭边的那个湖边寻见了姑娘的绣鞋……宫里也派了人来，打捞了七日……没有寻到姑娘的尸首……那坟冢是姑娘的衣冠冢……”
　　他身形一晃，跌坐在了地上。那年，京都郊外，他倒在血泊之中时，意识微微恍惚，只觉身体里好似有什么东西正在点点流逝，湿湿的，热热的，在身下集成一滩。
　　当他醒来，空气里淡淡清冽的梨花香让他以为他还在京都城郊的那座宅院，他微微蹙眉，莫不是自己做了一场梦？
　　他刚想起身，浑身传来的裂痛让他咬紧了牙根不受控地打着颤。
　　不是梦！那乔女……

　　“你醒了？”
　　他艰难侧头，就瞧见了庙宇中教抚自己长大的年迈老人。
　　离别的那天，老人看他颇久，终是转了视线，沉沉问道：“可想好了？”
　　他犹豫片刻，坚定地点头，“世间再无柳言溪……如此她也能改嫁。”
　　已是一年，自那次劫难，他昏睡半年之久，又在寺院休养半年，如今已是整整一年。
　　这一年，他无乔女任何消息。
　　“姑爷的噩耗传到府中后，姑娘不信，当夜便骑着快马赶到了那个地方，奴婢不会骑马，不知姑娘见到了什么，只知道姑娘回来后便得了一场病……这一病，便再也没好起来……”白妞说着又是抹了一把泪，望着柳生，泣道：“奴婢瞧见，姑娘偷偷倒掉了那些药……若不然，姑娘也不会去了……”
　　柳生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发抖，他以为只要世上没了他，她就能如愿以偿地嫁给她钟情之人，可……
　　柳絮随风轻轻飞扬，混合着淡淡的梨花香拂过他泛着浅浅青色胡茬的清瘦下巴，痒痒的，像极了她柔弱无骨的小手一下一下地刮弄着他。
　　“少爷？”白妞惊叫一声，忙挡在柳生的身前，一双黑眸里尽是惧怕。
　　柳生也抬头看着那站在巷子口的人，他一袭黑衣，静静地立在那里，细长的眸子波澜平静地瞅着眼前所见，那飞扬的柳絮似是避开了他，从他周身掠过，不沾衣襟。
　　“堂兄……”柳生缓缓起身，随即又扯动嘴角，涩涩地笑了笑，改口叫道：“哥哥……”坚定地瞅着眼前似是不染红尘、天人之姿的曹家家主，“我从未想过要与你争那家主之位，那只是祖母一人想法……”
　　“祖父为你与乔家定下亲事，又将九翅金凤钗送与乔家……”男子细眸微微眯起，冷厉地瞅向柳生，“我是家中嫡长子……”随即舒展了眉梢，缓缓说道：“只因我的母亲不是祖父祖母喜欢的人，所以他们便害死我的母亲，而你的母亲却在曹家享受着原本属于我母亲的一切地位尊崇。”
　　柳生眸子里尽是伤心，忆起母亲临终前说的话，她说：“阿溪，不要恨你哥哥，他这样做，我很高兴，母亲是个胆小的人，不敢做这样的事，如今是他帮了母亲，让母亲能早些离开这个地方，下辈子……下辈子，母亲再不要生在这样的人家……”
　　那年，曹家家主六十大寿，满堂贵宾，他跪地连叩三头，“孙儿想改姓母姓到华安寺为祖父祖母念经祈福……”
　　他隐隐记得，那天祖父的脸色不甚好看，却还是准了他的心愿，当他离开大堂的时候，他在人群中寻着哥哥的身影，却毫无预兆地瞅见一个小女孩儿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乔女……”他猛然回神，有些责备地质问眼前的人，“你明明答应了她会娶她为妻，为何却让她……为何她会……”他终是无法说出她的死讯。
　　“是她不愿。”
　　眼前的人淡淡地说，可柳生却瞧见他绣着暗纹云边的宽大衣袖下那双紧紧拳握的手掌，指节发白，是那样的用力握着。
　　“你回来了，她怎还会嫁我！”
　　柳生不懂，眼前的人却似是心知肚明般幽幽笑了起来，“她小的时候就喜欢你，那年，你求祖父改姓去华安寺，她哭了整整半个月，她从小就想嫁给你，可你却打碎了她的梦。”
　　“她知道你叫我哥哥，便也学着叫我哥哥，你走后，她天天跟着我，问我你什么时候会回来，回来娶她，她说你们是定了亲事的。”话语一顿，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有些凉：“我骗她说，她若嫁我，就能见到你，她竟信了。”
　　“你遇见她的那天，本是我和她定亲的日子，她说要去城郊东栏看看那株梨花，那是她第一次遇见你的地方……只要能娶到她，我便是名正言顺的曹家家主，可是你回来了，什么都不一样了，祖母派人接你进府，连夜奏请了圣上，为你赐婚，你……果然好命。”
　　柳生连连摇头，不可置信，“她拿了那些药……她念的是你……”
　　“我骗她当年是因为祖父祖母厌恨你才让你改姓出走，毕竟是你和你母亲的出现逼死了他们的儿子、我们的父亲。我骗她这次你回来，祖母想害你，所以在你的饭食里下了药，而我手上的是解药，让她每日喂你服下，我还给了她一包药，是让她给祖母的，她知道那是什么，起初她不愿，我说只要祖母死了，你才能留下来。每次，她喂祖母服下那些药，便要来问我还要多长时间才能安安稳稳地和你在一起，我只说再等等，再等等，其实我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她是那么的相信我啊！相信到亲手喂你饮下断子汤而不自知。”
　　他身躯一震，跌退数步，脊背靠在冰凉的红墙，浑身毛孔都猛地收缩。
　　“阿梨，再等等，再等等，待他死后，一切就好了。”

　　那晚，听到的这话，不是说他，而是在说祖母！她眸中的郁结也是因为她不想投毒，迫害无辜性命。
　　“呵呵……呵呵……”柳生痴痴地笑了起来，原来一切都只是他自作聪明，自以为是，乔女，乔女……“哈哈哈……哈哈……”笑着笑着，他呜呜哭了起来，脊背沿着身后冰凉的红墙缓缓下滑，他跌坐在地上，双手掩面哭噎着。
　　******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少年朗朗的声音在微凉的风中，伴着淡淡的梨花香酝酿在京都城郊，久久不散。小姑娘梳着双髻，髻上系着红头绳，立在巷子口瞧着那红墙下望着枝头梨花吟诗的少年。
　　“你是谁？”少年回身，瞧见身后的小姑娘，开口问。
　　“我叫乔……”
　　“算了，算了，我要你名字做什么？”

　　“你姓乔，那便叫你乔女吧！嗯……乔姓小女。”
　　“你喜欢梨花？”小姑娘高兴地问。
　　少年皱眉想了片刻，才说：“我喜欢这满城飞扬的柳絮，像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