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菠菜云行》莴笋

13、十三章

　　阿玲是一只小狐狸。在很久很久之前，它还没有离开麦连山的时候，她就从早到晚地跟着母亲后头。

　　她们这一脉是很幸运的。因为灵狐祖先和神女缔结了契约，两族百年来相依相护。不同别的族系，早被山中的农户捕杀待尽了。只是她们要一直待在这麦连山中，守护田氏族人的安危。

　　母亲是狐族里很有些威望的长老，只是几百年过去，她也逐渐衰老了。不像过去那般灵敏有力。便将保护麦连人的任务转交给阿玲。

　　当时她年纪尚小，天性顽皮，并未把母亲交待的放在心上。只着意于山中一草一木，每日追鸟戏鱼，同山兽斗架。跟在修得人形的兄长后面取经效仿。灵力渐长。

　　本来麦连与外隔绝。但人类要繁育后代，偏偏那族里都是女者。后来山里就来了很多外来人。阿玲自小在麦连生长，她熟悉这山中一草一木，一人一石。自打有人进来，麦连就开始不对劲。这里的气味开始变污浊了。多数灵狐或山野间修行的生灵喜欢麦连，只因这里天然有结界，麦连山地势优越，吸取日月精华，朝露融雪，都是极好的养分。都说麦连是可以净化污浊的地方，实属修炼的圣地。

　　后来山中外来的人越来越多，族中越来越多的狐开始离开麦连。阿玲无聊时去山中玩耍，发现前阵子同她玩耍的野猴巨蟒，都消失不见。她心中难过极了。不久之后，母亲百年归老。她最后决定同族中的兄弟姐妹一道离开，去寻别的居所。

　　下山的时候她看见麦连山后黑云密布，麦连圣地，如今竟邪气冲天。同行的族人都劝她快快离开。一时想到母亲临终前交待她的话，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先暂时留下来探探究竟。眼睁睁看着昔日的家园沦为鬼邪的欢乐场。终归是不忍心。

　　忽听得一声的惨叫，有人落崖了。她听声音寻去。是个男人。四面仰躺，血浆迸裂。鼻子上的眼镜框断成两瓣。轮廓倒是秀气，只可惜已是血肉模糊。

　　正待她靠近男人想帮他拭干净脸上的正汩汩流出的鲜血，却见一团浓黑从四周聚起，冲向天边。

　　阿玲知道，它杀死了这男人。她抖了抖身上的尘土，朝它离开的方向急速奔去。那东西太快了，她渐渐吃力起来，如果再多修行几年，能追上也说不定。正要放弃的时候，却见那团东西突然停住了。四散开来又急速旋转，缠绕成一团漩涡。迸出鲜红的火光，在昏暗的夜色里，格外刺眼。

　　她趴在地上，一眨不眨地看着天上奇观。看来是田氏族中有人给这东西下咒了。还纠缠下去就算自找没趣了。

　　阿玲突然想到那个血泊里的男人。看打扮，他也是外来人。说来也怪，她突然对一个死去的外来者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他那双手白净修长，骨节匀称。比她见过人类女人的手还要好看。如果有机会，她真想握握这双手。它们的主人一定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生前肯定也没务过农。应该就是母亲说的人类社会里读书研究学问的文化人。

　　阿玲不识字，也不晓得这些人读书有什么用处。只是没缘由的，电光火石之间，她做了一个决定。

　　她要离开这遥遥大山中。她要去看看外面的人类世界。

　　她要去看看这男人的同类。

　　只是她一个狐狸，一路上实在太不容易。

　　每次一到人多的地方，她往往会被聚众围观。每当听到有人说她是狗，她就冲上去把那人的腿咬得血肉模糊，生生扯下一块肉下来才甘心。附近有年轻的女人或者孩子，都会兴冲冲当一回她的小粉丝。这雪白一团的萌物实在惹人喜爱。也有一些乡镇上的猎户要害她，地上挖的陷阱，大树上撒网。她瞧都不正眼瞧，这些雕虫小技，就想捉住她，未免太小看狐狸的智商了。

　　起初她看到外面这些男人女人的时候，是很兴奋的。他们穿着五花八门。很多时候男女老少聚在一起，格外热闹。有大商场，里面什么都有。总有些年轻漂亮的女孩儿流连于此，进去一趟浑身都能变个样。喧哗的背面是三两条交错的小巷。那里总有各种不同的气味传出，散得好远。那是人类的食物。阿玲每到一个城市，都能嗅出这座城市特有的味道。有时像一坛大染缸那么浓厚，有时又像湖上的漂浮的落叶那么寡淡。但从来没哪种气味让她留恋。

　　一日一日，她不知在人群里生活了多久。她渐渐开始厌倦外面四处流浪的生活。一开始的新鲜感被岁月冲刷干净，她开始想念族中的兄弟姐妹。

　　阿玲决定回山中寻觅同伴。一只狐，在人的世界里实在太孤单了。

　　不幸的是，她这回没能躲过猎人的陷阱。她被困在了一片树林中。当时天色已晚，她已有几日未进食，饥饿困乏。一个不小心，便着了道。

　　腿被锋利的齿夹夹住，鲜血染红了一身银白。暗红色的血液融进了棕色的土壤中。

　　她孤零零地躺在血泊之中，看着森林的深处。绝望之中，她想到了那个男人。多么讽刺啊，她和他完全没有交际。唯独离开世界的方式，何其相像。

　　模糊之中，她听到了一些声音。有人靠近了。是捕杀她的人吗？

　　不，是个小孩。

　　那天正是清明。大院的一众家属都上山扫墓去了，许多女眷都回了娘家。唐城好不容易从母亲的监管下解脱出来，虽然天色渐暗，还是舍不得回去的。除了母亲，家里几个大老爷们儿心眼粗，都不怎么爱管他。唐公子难得放宽心了撒开丫子了耍。

　　集齐了大院里一众小伙伴，商量了半天说是要玩反恐精英，学游戏里那样。大伙都同意了。可是又有人说大院地方不够，再说前院又太敞亮了，没个东西遮挡，实在玩不起劲来。唐城的二哥唐竟是当时在场的孩子里最大的。胆儿也大。琢磨了半天，提出要去后山玩。

　　话一出口，就有人不同意了。当时天色晚了，乍一看漆黑一片的后山，风一吹来，像个笨重的左右摇摆的黑色怪物。看得人胆寒。大家又都是听着祥林嫂的孩子毛毛被狼叼走的故事长大的，还真对上山这事儿有抵触情绪。大家伙意见不统一，果然没等天完全黑，就散了。

　　剩下唐城唐竟两兄弟。两人都不想回去，一合计，人手备了两台手电筒，说要去山上探险。都是老人的东西，里面盛着四节大电池，沉沉的。踏实。

　　两人行了一段路，都是上坡，都有些气喘。两人原地休息，匀了一会儿气。唐城瞥见不远处有一团白色的东西，定了定睛，那东西竟然在动！心里既兴奋又害怕。

　　他推了推唐竟，“二哥，你看。”

　　手电筒的光晃了晃那团白色。一只被猎住的山狐。

　　二人走进。它失了太多血了，周围洇湿了一片。安安静静地闭着眼睛，好似没了生命一般。

　　唐城蹲下身，触它的肚皮。皮肤下还有温热在流动，它还在呼吸。

　　取出随身带的折叠刀具，准备割断网牵线。

　　唐竟道，“这应是二伯家那浑小子闲着没事弄的陷阱。捕些山兽找他老爸邀功的。你现在救了这小狐狸，他日后只怕要来我们家寻麻烦。”

　　高干世家，一个大院。外面看其乐融融，里头纷乱地很。官大压人，小辈也跟着作伥。那唐源虽只是个八九岁的孩提，仗着人人称自己父亲一声“首长”，到处惹是生非，弄得整个大院鸡犬不宁。哪家的小孩被扔到猪圈了啊，哪家大门上又出现了油漆涂抹的奇形怪状的鬼脸，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收拾好，没事人一样。

　　直到有一天，那小崽子不长心眼，偷了程姨的药。她是这一带有名的中医，附近的许多军官家属身体有个什么不舒服都会来找她看病。尤其女眷带着小孩居多。偏巧拿了几味治风寒腹泻的常药。当天就有几个嫂子领孩子来拿药，无功而返。程姨心善，过意不得，顶着烈日又去山上择了几篓药草。晚上熬好了给那几户人家端过去。

　　程云亭不像他们整日插科打诨，漫山遍野地跑。他是大院里公认的高才生。同岁的唐城唐义还在念小六，为难课本上的相遇问题。他就自己跑去参加了大学生物理设计竞赛，还拿了块金牌。现在天天混物理实验室。二伯还借着这由头喊大伙聚了一次，夸这孩子跟他父亲一样，是块做研究的材料。

　　程云亭父亲是程姨的心头病。提不得。当晚听二伯说起，程姨什么都没说，微笑地和大家说话敬酒。

　　程云亭不干，掀了桌子，牵起程姨就走。从此以后再没人敢说他父亲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