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散》阿宁宁

88、第八十八章

　　待我再次醒来，第一眼看见嫂嫂那团团喜气的脸，因心中郁结，好生厌烦。别过眼去，复听嫂嫂于我头顶惊喜道：“醒了醒了！阿绣醒了！要不要请山先生来？”

　　我立即转过眼，便见山涛先生迎上来。忙起身，两行清泪顺遂留下，声音竟已沙哑起来：“山涛先生，真的没有救了吗？我的夫君！救救他，救救他！”

　　山涛本是满眼关切，听到我沙哑嗓音一刻，登时怔了怔。一副难言神色，终与我摇头道：“嵇夫人准备准备，山某带你去见康弟最后一面。”

　　我原本揪着锦被的一只手掉落下去，撞在床角处‘咯噔’一声，却感觉不到痛。待回过神来，一只手已然牵着嵇绍，跟山涛往监牢中走去。

　　那一日，青阳立在头顶，远山处却飘乎乎翻滚着几片乌云，隔着远山青黛，看来遥远又压迫，扰得人心上，好似生出根根汗毛，莫名恐慌。

　　入了牢房后，山涛与那狱卒说了几句，随即从袖口掏出一吊钱，塞进狱卒手中。狱卒掂了掂那吊钱，方狡猾一笑，与山涛和我挥了挥手，将我二人放了进去。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来到监牢这等地方，在拥有记忆之前，爷爷便曾与我讲过，这世上最令人感到绝望压抑的地方，便是囚禁犯人的地方。在爷爷口中，那些犯人都是罪有应得的，因他当时大小也是个王，所以乐于去统治折磨这些下罪的犯人，我耳濡目染，自然也对那些犯人感到厌恶轻蔑…可如今，我却来到了这里，准备看望我实在说不出任何罪行的夫君嵇康。

　　于那悠长的狭窄过道中，我不知走了多久。一旁偶尔会突然伸出一只手，差点抓到我脸上面纱，我吓到，随即听见嵇绍已被惹得嚎啕。

　　我忙蹲下身，拍了拍嵇绍后背，与其柔声安慰：“好了，没事的，娘亲在呢。”

　　嵇绍呜呜着，一双含水的大眼睛转了半圈，与我乖巧点了点头。不远处，嵇康清冷熟悉的男音忽传来，惊扰了我原本忐忑担忧的心：“阿绣？绍儿？”

　　我扬眼望向远处，一时看不清对方容貌，起身拉着嵇绍复往前凑近几步，方见一抹素净身影，于视线中显现。

　　山涛与嵇康讳莫如深地点了下头，与我交代道：“嵇夫人先与康弟说些话吧，山某守在外面，待嵇夫人说完话，山某再来。”

　　我点点头，却听嵇康与山涛道“山兄不必再来了，嵇康能够交到山兄这般挚友三生有幸，只看在你如今的立场，还是少与我单独说话的好。”

　　山涛眼中划过一丝不忍：“可……”

　　嵇康却断然道：“待嵇康离开人世后，绍儿…还请山兄照顾了，你也清楚，阿绣她还什么都不懂，如果身边没有一个人的话，我怕她过得不好。”

　　山涛望着嵇康许久，默然哀叹，最后与嵇康点了点头道：“我知道，康弟你放心走好，绍儿与夫人，我会照看好的。”

　　嵇康放心地点点头，随即从一旁拿起一沓厚厚纸张递与嵇绍：“绍儿，这些是爹爹给你写的《家戒》，你回去把他装订好，自己好好学习一下，也许现在还看不懂，但你要去努力地学习，待爹爹从远方归来时，希望绍儿可以成才。”

　　嵇绍歪着脑袋好奇问道：“爹爹要去哪里？”

　　嵇康淡然扯谎道：“爹爹要出一趟远门，很久之后才回来，绍儿跟着娘亲在一起，要学会坚强知道吗？”

　　嵇绍听嵇康如此说，便笑着点了点头。复而，嵇康起身，与山涛道：“山兄，你带着绍儿先出去吧，这牢房总归不是个孩子该待的地方，我还有些话，想要单独与阿绣说。”

　　山涛点点头，拉起嵇绍的手往外走去。几步出去，嵇绍不舍地转过头，与嵇康复摇了摇手：“爹爹再见。”

　　嵇康点了点头，目光难以从嵇绍身上移开。直待嵇绍与山涛彻底走入前方黑暗，复将目光全心全意投到我身上。

　　我上前，将嵇康的手拉入怀中，触及那冰凉钻进指间时，心头凛然：“夫君……”我想这是我与他的最后一面，他是要对我说些话的，我们曾经经历过那样多的时日，我记得的与忘记的，都是彼此值得珍惜的一切。

　　然嵇康终究没对我说些多余的话，只与我重复交代道：“阿绣，待我死后，有山兄可以照顾你，我便放心了。”

　　我却摇摇头：“让山涛先生照顾嵇绍是不错的，但我就不必了。”

　　嵇康轻松一笑，模样着实不像是个即将赴死的人：“说什么傻话？我以前本想要让阮籍照顾你的，可后来想一想，实在舍不得阿绣在我死后，与他人一起，再者阿绣现在又已经忘了他。倒还是山兄好一些，日子无聊了，说不定还有山夫人陪你。”

　　我固执摇头道：“我不要，夫君如果这一次真的死了，我就去陪你。我绝对不要独活，让山涛先生照顾嵇绍吧，我便陪夫君去了。”

　　嵇康神情严肃，指间力度骤紧，与我道：“阿绣，你不要这样胡说，你已经忘了，你曾经答应过我，如果我死了的话，你会好好活下去的？”

　　我猛地摇头，当时并不记得，自己早早与嵇康讨论过这‘生死’之事，只一心抗拒着，不肯与嵇康分开：“我不记得了！总归都不记得了，夫君死了之后，我也要跟着去。我什么都不在乎，我只要与夫君在一起！”

　　嵇康轻叹一声，复抬手把住我肩膀，与我定定道：“不可以，阿绣你不可以与我一起去死，我不能让你如此抛弃自己的生命。你不知道，当我知道自己要被行刑时，心中竟然害怕了吗？我本以为自己不惧生死的，可这眼见刑期将至，我却害怕了。我看来还是不了解自己的，所以阿绣，我此刻只想要你好好活着，我一个人死就已经很怕了，你不能陪我一起。你以前答应过我的，你一定不能反悔的。”

　　我不能自己地哭着，很快便哭得没了声响。嗓子哑的不成样子，仍与嵇康摇头：“我不要，夫君，我不要你离开我，没有你阿绣该怎么办？你一直陪在我身边，我真的不能没有你。”

　　嵇康不由被我勾起苦涩情绪，一双深邃的眼眸亦湿润起来：“我知道，阿绣我也不想要没有你的，你知道我多爱你吗？可是我爱你爱到，不想要你陪我去死，我想要你好好的，你懂吗？”

　　“可是…夫君……”

　　嵇康将手阻在我嘴边，突然又道：“阿绣，你还记得蝶梦庄周的故事吗？”

　　我缓慢点了下头，不明嵇康何意，只听他继续道：“我想，如果我死了，就会知道究竟是蝶梦庄周，还是庄周梦蝶了。到时候，阿绣等着我变成蝴蝶飞进你的梦中好吗？我仍旧会陪着你，直到你百年终老，我们再变成一对蝴蝶，飞进那美丽的仙境，好不好？”

　　我仍倔强摇头：“如果不是怎么办？如果夫君变成蝴蝶之后忘记了我该怎么办？”

　　“我不会的，我怎么会忘记你呢？”嵇康抬手捧住我脸颊，贴近他那张憔悴清冷的脸庞道：“不论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我都不会忘记你，如果我没有变成蝴蝶，而变成了魂魄，我也会在奈何桥前等着你，等你与我一起去投胎的那日。阿绣，生生世世，我都要与你一起的。”

　　我哭着点了点头，听到嵇康如此说，一时没了回旋的余地，心下却实在不清楚，自己在嵇康死后，是否真的能独活下来。

　　彼此沉默半晌，嵇康捧起我的脸吻了吻，半张脸盖在青丝之下，满含凄怨之情道：“如今真的好后悔，过去与阿绣在一起相处的时候实在太短，不过将近十二年光阴，竟还有吵架的时间…阿绣，我们之前吵过架的，我都没有告诉你，你原谅我好吗？”

　　我重重点了点头，真想掰开面前的木柱与嵇康拥抱在一起：“我原谅你，我都原谅你。总归我都已经不记得了，为什么还要生气呢。”

　　嵇康怅然笑道：“阿绣要记住这一日与我说过的话，待我死后，你要坚强着活下去，把绍儿抚养长大，待你百年终老，我便化成蝴蝶，来接你离开，好吗？”

　　一听嵇康如此说，我便忍不住眼泪，一边哭一边顺从着嵇康道：“我听夫君的，但夫君你到时，一定要来找阿绣啊！”

　　“一定。”嵇康信誓旦旦，抬手于我脸颊处抹了抹泪水，柔声道：“阿绣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知道吗？把我没有体会的，剩下的美好时日都体会一遭，那样，待夫君来找你时，你便有很多的话与我说了不是吗？”

　　我复点了点头，被嵇康这般浪漫的想法迷惑，竟有些情愿。言至此处，嵇康终与我道：“还有一件事，我希望自己与吕安临刑那日，阿绣不要来看我。”

　　我愣在原地，半晌，与嵇康紧张问道：“为什么？”

　　嵇康目光安然，与我道：“我不希望阿绣看见我最后一面是那样景致，与阿绣一样，我只希望阿绣心中，记得我美好的一面。”

　　我复想起，当初毁容时，自己想要离开嵇康的冲动之情，与嵇康摇头道：“不，不要……”

　　嵇康却打住我的话，继续道：“阿绣，我已经要死了，难道你连这点愿望都不肯满足我吗？”

　　我弱气地低下头，嘟囔道：“可这根本不公平，想当初……”

　　“我们之间，哪里还有公平可言？”嵇康又一次阻了我的话，一只手将我脸颊处的疤痕盖住，摩挲许久：“你只消知道，我爱你就够了。”

　　“我也爱你，夫君。”

　　“我最爱你。”

　　那是嵇康留给我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