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散》阿宁宁

86、第八十六章

　　待人流散去，我冲到嵇康身边，见他容色落寞，柔声唤道：“夫君，你还好吗？”

　　任是何人，眼睁睁看到这官官相护，颠倒是非黑白的闹剧，都不免气愤，更何况，一向刚正的嵇康，这一番，真是彻底心灰意冷。

　　后来，我只得拉着木偶一般的嵇康往回路走去。

　　一路上，大伯无话可说，走在前方。我则与嵇康落在后面，很快看不见大伯身影，嵇康忽将我拦腰抱住，于人群湍湍的集市之上，将一切繁华喧嚣隔绝掉：“阿绣，我有些怕了。”

　　第一次，他与我说‘怕’，我却愚蠢的不知为何：“什么？”

　　“刚吕巽向我承认，当初就是他将我与毌兄的事情告诉钟会，毌兄才会身首异处。如果当初山兄不劝我，你不与我阻拦，我也就死了。”

　　我愣了愣，只记得嵇康隐约与我说过‘毌丘俭起义’之事，并不能把整件事串联起来，单纯问道：“你怕死吗？”

　　嵇康沉默良久，与我道：“我怕，虽然以前，我们曾探讨过无数次，如果我死了，或者你死了之后该如何，但如今，我却还是怕。”

　　我则道：“你不会死的，这些事，说到底都与你没有关系不是吗？”

　　嵇康欲言又止，那茂密丛生的念头埋在心中，不到最后一刻，便不想与我说。他总是默默地关心着我，怕我伤到分毫，而自己，却在这些秘密的腐蚀之下，遍体鳞伤。

　　终于回到府上，大伯与嫂嫂说了公堂之上的事后，嫂嫂如释重负，与我道：“这事看来也就这样子了，阿绣你快去与小叔收拾收拾，回到山阳去吧，可千万别让那吕安的事情沾到你们了，这些事情听来，真是晦气。”

　　我听了话，回到房中，开始收拾行囊。

　　其实那些东西，从一个多月前，就已经收拾好了。后来吕安的事接踵而至，本来要回山阳的行程也一拖再拖。如今那些整理好的包裹摆在地上，我不过是上去随便无趣地摆弄几下，再与嵇康提示道：“夫君，明日我们回山阳吧？”

　　嵇康神情颓靡，我这才意识到，他被我推进房中，都没动过半步，站在屋子中央，像个木头。

　　我上前，试探着拉了拉他衣袂，轻声问道：“夫君，你怎么了？”

　　嵇康忽然落泪，泪泽清澈打湿了胸前衣襟，声色却仍旧平和：“吕安让我救他，可是我不能。”

　　我靠近擦了擦他脸上热泪，与之道：“你已经尽力了，可是那个马大人，他们明显就是想要置吕安于死地，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嵇康身子半倾而下，如玉树临面，脆弱靠在我肩膀处，语色凄切：“可是阿绣，这世道便是如此吗？吕安明明是无辜的，为了虚荣，王氏宁愿帮助真正犯错的吕巽，为了权利，他们官官相护，就这样轻视掉吕安的性命……”

　　“我知道…我知道…”我见嵇康情绪越发激昂，濒临在崩溃边缘清晰可见，急忙阻止：“夫君你不要再想了，吕安他…如今也只能这般了，流放的话，总归有一天，也会有召回的可能。且这一切，都是吕巽的错，夫君你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我当初清楚的，我清楚吕巽不是什么好人，可我却还是与他结交，因为我想着，他总归是吕安的哥哥，我想着他们是兄弟，所以还是将一切和平化解为好，但为什么，吕巽他真是一个畜生……”

　　我这才清楚，原来嵇康心中早就看吕巽不顺眼。他只是不喜欢对人不友好罢了，他只是想着，一切以和为贵才是最好的，他就是这样顾忌太多，所以才会一直不动声色，结果…却因为自己的忍耐，终究害了吕安。

　　也许嵇康这一刻害到自己，心中还不会这样难过吧？不过好在，嵇康现在还没有事。

　　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在嵇康还没来得及将这一切释怀之时，竟也被抓走了。

　　翌日天朗气清，我刚从床上起来。净了手面后，推门便见一堆官差。与大伯问了几句，便要带着嵇康离去。

　　我不明缘由，见那官差就要给嵇康扣上镣铐，上前往嵇康身边奔去。几个官差将我拽住，目光不自觉锁住我脸上的疤痕，令我越发慌张。

　　嵇康见状，忙与我喊道：“阿绣，你先回去，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我不信，委屈地哭了起来：“我要跟夫君你一起去。”这时候，嵇绍也从另外一旁与嵇蕃走了过来，见此情形，娇滴滴嚷道：“绍儿也要去，娘亲和爹爹带绍儿一起玩。”

　　那官差一见嵇绍，不由竟哀叹一声。这使我对嵇康的去向更加担忧，拼了命要往嵇康身边去。

　　嵇康无奈，只得挣脱了身边官差，上前握住我的手，柔声道：“阿绣，你等我回来，你相信我，乖乖地等着我回来好吗？”

　　我哭的无力，当即跪在地上：“你真的会回来吗？”

　　嵇康望着我，薄唇颤了半晌，却没吐出一个字。到后来，还是那官差强制将我与嵇康扯开。

　　我哭着跟在嵇康与官差身后，任是大伯与嫂嫂如何拉扯，我都执意要跟着嵇康。那一刻，我彻底忘了自己脸上的疤痕，只牢牢跟在后面，穿过几条巷口，见嵇康被官差押入洛阳大狱中。

　　我呆在原地，许久，又疯狂地冲到守门狱卒面前，硬生生问道：“他犯了什么错？你们为什么要抓他？”

　　那狱卒抬眼看了看我，不屑问道：“你问谁？”

　　“我夫君！嵇康！就是刚刚被抓进去的那个人。”

　　狱卒冷笑道：“问我做什么？这种事情，你得去问马大人。”

　　我重重喘了几口气，脑中回想起那马大人的两撇胡子，不禁露出鄙夷之色。转身时，刚要去找那马大人，大伯与嫂嫂却一脸严肃地迎了上来。

　　嫂嫂见我如此，忙拉着我往家中回：“阿绣啊！我们先回去吧？”

　　我挣脱着，实在没有嫂嫂的力气大，只被对方拖着，一路往回走：“我不，我要去找那个马大人！我要问他们凭什么抓夫君！他们太过分了！”

　　大伯无奈，跟在一旁，与我劝道：“阿绣，这事情多半是因吕安的案子，我们先回去想对策，你现在去找那个马大人也没有用的，这件事情先交给我，你乖乖跟着夫人回家。”

　　我委屈着，不由又哭了起来。气我如今是个妇道人家半点用没有，只憋着一口气，与大伯嫂嫂回家。

　　好歹回了家后，大伯真就急忙出门了。我想他一定是在想办法将嵇康救出来，这其中的周旋我不需要懂，只要能够把嵇康救出来，就一切都好。

　　可至了夜，大伯却垂头丧气回了家。我去问情况如何，大伯只无奈摇头。一时心急，我又哭了起来。脸上的疤痕开始火辣辣的疼，与大伯哭闹起来：“为什么？夫君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什么要把他抓起来！”

　　大伯明显奔波一天，此刻亦是累的无力：“就是因为吕安的事，也不知是什么人，在司马昭大人耳边吹风，说…弟弟他和吕安有造反之心，所以才会把他抓起来。”

　　我一愣，复问道：“什么…造反？造什么反？嵇康当初是想要帮毌丘俭起义又如何，说到底，现在还不是曹家的天下？那个司马昭他凭什么？”

　　大伯眉头一紧，与我摇手道：“弟妹你莫要如此，这天下，虽还没有易主，但谁要是敢逆了司马大人的意，确是必死无疑的。自他将王上于高平陵囚禁那一次后，这朝中上下，哪里还有人敢说什么，这是‘曹家的天下’啊！”

　　我一时懵住，见大伯无计可施，登时心灰意冷。可转念，又想到这造反之事…当初，是吕巽知道了这起义之事，才将事情告诉了司马师。这一次，一定还是吕巽，他害了自己的弟弟，还要将自己嵇康也拖下水吗？真是太没有人性了，可是……

　　我实在搞不清吕巽的目的。且真心觉得，吕巽如此陷害嵇康，多少没有来由，复问大伯道：“大伯可清楚，那日马大人唤吕巽长史大人，是谁的长史？”

　　大伯道：“司马昭手下的，现如今，这吕巽与钟会，可是司马昭手下的两名良将。”

　　“钟会……”我忽想起，之前在嵇府后门时，便遇见过他。后来在吕府，他那行为于我而言，多少古怪。且之前嵇康也说过，这个钟会是他讨厌的人，那么如果吕巽没什么理由再去陷害嵇康的话，会不会是这个钟会呢？

　　思及此，我若有所思地望向大伯，大伯却明显搞不清楚这事情的来由，一副糊涂态度。

　　可我若是贸然去找这钟会问个究竟，也是困难。我必须找一个人帮我的忙，我究竟该找谁呢？

　　便是这时，我才想到山涛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