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散》阿宁宁

84、第八十四章

　　当夜，我和嵇康于吕安家中留宿。吕巽许是因着白日里的事情，开始忌惮起嵇康来，趁着吕安不在时，如只摇尾乞怜的哈巴狗般围在嵇康身边。长袖善舞，说尽了好话，又是请求嵇康的原谅，又是希望能够与其继续交往的。

　　嵇康多半是看重吕巽的才华，即便看清他人品低劣，也未有决绝地表明要与对方断绝关系。后来吕安洗漱完毕，前来看望嵇康，吕巽便灰溜溜地走开了。

　　好歹吕安终于肯将徐氏下葬，收拾好心情，万分感激着嵇康，一关上门，便跪在了嵇康面前。

　　嵇康忙跟着跪下去，要拉对方起身：“吕安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吕安与之僵持道：“我还以为叔夜兄不会来看我的，我今日都想着，若是叔夜兄你再不来，我就要提剑去找兄长了…可我清楚，我不能的，我到现在都不能确定，我是否真的有勇气，还是仅仅只有，发疯的力气……”

　　嵇康跟着轻叹一口气，与吕安道：“你莫要多想了，既然已经决定将这事情放下，便放下好了。毕竟你们是兄弟，又能如何呢？”

　　吕安仍悲痛万分，一双哭花的秀眼烂若桃花，与之前相比，柔软了好多：“叔夜兄不知，我是真的很爱月儿的，有那么一刻，我真的想要杀了他…可杀了他又能如何呢？月儿回不来，我却又成了杀兄的畜生…倘若祸事发生，娘又该如何呢？她一个老人家，定会伤透了心的……”

　　嵇康认可着点了点头，终将吕安从地上拉起，坐在桌边道：“我知道，所以吕安，你的选择是对的，你没有疯下去，没有让这件事情变得更加糟糕，这便是好的。”

　　吕安怅然一笑：“不，我从头到尾，做的最对的事情，应该就是给叔夜兄写了那封信。这件事情，如果没有叔夜兄，我真的不知道会拖到多久，也许我没有胆子去杀兄长，自己就已经…死了。”

　　嵇康喉咙一哽，清俊眼眸闪过一丝别样情绪。目光抖颤出几分柔怜：“其实这事…我也觉得吕巽太过于…我连自己都不清楚，这样让你与其了结了，是否好……”

　　吕安摇了摇头，为自己和嵇康倒了两杯东平城远近驰名的桂花酿：“现在想想，都无所谓了，月儿已经离我而去，我的心已经死了。何苦…再去想那些，对错之间的事呢。”

　　嵇康跟着点了下头，复仰头饮酒不再说话。吕安沉默许久，忽想起来问道：“叔夜兄在洛阳城可有事情，要不然的话，与吕安在东平多待一阵子吧？”

　　我想嵇康心中应是愿意的，可复想到我，便婉拒道：“不了，我与阿绣还要赶紧回去。本说好了，要带着嵇绍回山阳继续隐居的。想这一次离开后，以后就很少能见到你了。”

　　吕安眉眼忽抬，却又黯然落下，与其道：“是啊！我再也没有了兴致去找叔夜兄，叔夜兄也有家人，我们再不能像…以前一样了。”

　　我见吕安如今言语，有气无力断断续续的，很是心疼。只心中自私着想要与嵇康快些回到山阳，便没多话。

　　翌日清晨，嵇康带上吕安送给自己的两坛桂花酿，便与我驾车而去。没与那仍处在大梦中的吕巽作别，我们驾车驶入树林，不到半路，嵇康便将那两坛桂花酿喝见底了。

　　半路休歇时，我从轿中钻出来。头枕在嵇康肩膀处，一想到吕安，不免百感交集，与嵇康问道：“夫君，倘若有一天，我真的死了，你怎么办呢？”

　　嵇康目不转睛盯着手中酒坛反问：“怎么个死法？”

　　我努努嘴：“有什么区别，总归就是死了呗。”

　　嵇康道：“若是自己死了，我便陪你去；若是被人杀了，我走到天涯海角，不管那人是谁，也都要杀了他，然后再陪你去。”

　　我抬头，复问嵇康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劝吕安，不让吕安杀了那个吕巽。”

　　“他若是想要杀，早就杀了，我哪里左右得了。只是他一直犹豫，犹豫到了我来，还不如让他选择一个更为安稳的法子，结束这一切。”

　　我了然，哀叹道：“可看他的样子，真的很爱徐氏啊！”

　　嵇康却摇头：“徐氏更爱他才对，为了他的尊严，徐氏即便是自己没有做错，受了委屈却还是选择去死。而吕安，却因为吕巽是自己兄长，不知是否该为徐氏报仇，这犹豫的瞬间，就注定了，吕安没有徐氏爱他爱的深。”

　　我虽爱着嵇康，却从没意识到，嵇康对男女之情，如此熟稔于心。一时被他那言辞感染，痴然笑道：“从没发现，夫君如此了解这些。”

　　嵇康反问道：“怎么？难道在阿绣眼中，我就真的只会读《庄子》吗？”

　　我思忖许久，点了点头：“是啊。”

　　嵇康面容止住，缓慢将手中酒坛放到一边，手腕一转，将我揽进怀中：“原来我在你眼中，这样不通人情？”

　　我嬉笑着摇了摇头：“也不是，只是从没想过，夫君对于这些事情会作何看法，总归，夫君喜欢阿绣，对阿绣又足够好，便一切都好了。”

　　嵇康轻笑，下巴挨在我额头之上，柔声道：“不错，阿绣只消这样想便好了，从今以后，一切…便都好了。”

　　我乐哉点了点头，一只手不自觉扶上脸颊处疤痕，顺着那轮廓感触着结痂的起伏，却觉无比安心。

　　只后来有几次，我都想要与嵇康说出，当初记忆中吕巽对我所做的不轨之事。可想一想，倘若那只是我看见吕巽的德行，自己生出的幻想可如何是好？我不想要对嵇康说出这不确定的心底事，终究还是选择忍了下来。

　　且我比起徐氏，终究要幸福太多。虽如今想起那可怜的吕安，也不免生出悲悯之情。可只一想到嵇康与我说的那些话，便觉得，这其中真正可怜的，是徐氏。

　　一夜，天色晚凉，我与嵇康不再选择睡在树下，而是卧在轿中。周围的行李包裹大大小小堆在一旁，充斥着原本空旷的轿中反倒温暖起来。

　　我被他紧紧搂在怀中，一开始时，只乖乖听他与我讲《庄子》，后来禁不住好奇，终于开口道：“夫君……我想要问你？”

　　嵇康还以为我是要问《庄子》的问题，与我像个教书先生般道：“哪里不懂？”

　　我琢磨一下，与之道：“如果你是吕安，你会如何对吕巽？”

　　嵇康清眸一闪：“你还在想这件事？”

　　我为自己的纠结反复懊恼，很怕嵇康会有一天因这个厌烦于我。可若不问出来，我心中又好不踏实。当时被嵇康那样一反问，登时紧张起来，一张脸红通通低下去，不敢再与他对视:“只是夫君你之前说，会杀了害我的人，我自然是信的，因为红绫……可是，吕安毕竟是吕巽的哥哥，我虽觉得没什么，但吕安却似乎很是……你不要多想哦！我只是想要做个假设，如果你是吕安……你会……”

　　“照杀不误。”

　　嵇康毫不犹豫地丢给我四个字，便不再说话。我习惯了嵇康如此神色，也便不觉敷衍。心头甜甜的蔓延而上，栽歪着倒在嵇康怀中：“谢谢你夫君，你对我真好。”

　　嵇康的声音回旋在我耳边：“你是我夫人，我不对你好，还能对谁好？”

　　我傻乎乎继续道：“可我总觉得，夫君在我眼中越来越好，我这样一个，连《庄子》都读不懂的人，配不上夫君。”

　　“哦？”嵇康语调一扬，语气欢悦：“阿绣可真是忘了，以前的自己，可是万分觉得，我配不上阿绣呢！”

　　我一愣，复问：“什么时候？”

　　“初初要嫁给我时，真是百般不情愿。”他没继续往下说，后来又死皮赖脸地想着与他圆房，前前后后，都是我。

　　我当时不明自己过往心境，只猜测道：“那也是以前的我太过于优秀了吧？可我现在什么都不是，我就只是夫君的阿绣，什么都不懂，能有夫君照顾我，真是三生有幸。”

　　嵇康未去理会我对自己过往太过于优秀的猜测，只轻轻拍着我肩膀，像是要哄我入睡，语气介于呢喃耳语之间，婉转多情：“你就只是夫君的阿绣，这对我来说，就够了。”

　　我笑意阑珊，很快被他哄睡，依稀中，最后拽住的一丝声响，仍是嵇康清零缥缈的声音：“其实阿绣，一早便是我，最爱的人了。”

　　周旋在嵇康那甜言蜜语与长相厮守的誓言中，我当时可谓幸福无比。只当一切就要彻底结束，我与嵇康很快就要回山阳，彻底安稳地开始隐居时，却又不巧撞上了一桩事。

　　东平与洛阳城之间虽相距千里，但信差快马加鞭，待我与嵇康慢悠悠回到嵇府，大伯立即与嵇康递上一封信函，上写着‘吕安’二字。折开一看，才知道，是吕安这家伙，又出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