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散》阿宁宁

79、第七十九章

　　一听到阮籍的名字，我心便不自觉一紧。细细回想，却也实看不出，自己会对这样一个放浪形骸，嬉笑跋扈的人有什么情意。他虽长得好看，却也不如我夫君。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会让嵇康怀疑我与阮籍呢？

　　我好奇着，想要问，可一想到会惹嵇□□气，又不敢问。憋闷了一夜，转日听说，那昨日的山涛先生来访。

　　我当时无聊，见那山涛先生觉着和蔼，便跟着嵇康走进书房，望见山涛与嵇康对坐在一副黑白棋盘之上，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话：“康弟怎么回来了，也不与我说一声，难道真是要与我生疏起来了吗？”

　　嵇康寞然：“自然不会。”

　　山涛见嵇康态度如此，不免哀叹道：“我无法做到超然物外，却也还是想要承认，当初与康弟在竹林中的那些时日，才是我真正想要的。可康弟，我知道说为自己是自私，可你也应该清楚，我有五个儿子，一大家子需要养活，这满腔的抱负不入仕途，难道让我沿街乞讨吗？”

　　嵇康将手中白子按下，与山涛柔和一笑：“山兄不需要与我解释的，入仕隐居，不过都是个人的选择。我也曾想要为国效力的，且好在山兄当初劝我，我才想着放下那执念，留得如今一条命。说到底，山兄是我的恩人。”

　　山涛呵呵一笑，老生常谈模样：“莫要说这个，只康弟你昨日见到我与嗣宗时，那神情真是吓到我了。”

　　嵇康老实道：“其实这一次回洛阳城，不准备待多久的，我想要带着阿绣回山阳继续隐居。又想到，山兄你与嗣宗仍在朝为官，山兄你又已明确归入了司马氏阵营。嵇康怕与你牵扯太多，反倒连累于你。”

　　山涛将手中黑子捏在手指间，打量片刻，下在棋盘处一边缘位置：“康弟你说的这是哪里话，我从来都不会将你作为我的拖累。且归根究底，你也并没有明确站在曹魏宗室一边，你为官几日？大部分时间都在隐居，司马氏如今招揽贤才，你若肯……”

　　嵇康打断山涛的话：“山兄莫要再说，我嵇康既宁愿隐居，便万万不会选择归顺司马氏的。”

　　山涛却不甘心继续道：“康弟你话莫要说的如此绝，现如今，这洛阳城早已是司马氏的了，康弟你再多做坚持也是没有用的，如今蜀汉王室衰微，这不久之后，天下必是要被统一起来的，到那一时，司马氏为黎民百姓带来了太平盛世，难道你也还是反对吗？”

　　嵇康点了点头：“我知道，这自古成王败寇，为了那王权宝座是一时自私，可登了基后，便又都成了千秋万代的公臣。朝代更迭，有什么看不透的？我只是决意，不想理睬罢了。”

　　山涛见嵇康如此固执，原本要说的话又咽了下去，缓了缓，将目光投向我，与嵇康殷切问着：“先不说这些了，跟我说说你在河东究竟如何吧？本以为你是去小住一阵的，可怎么一去就是五年？还有嵇夫人，你们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我抬手不自觉摸了摸面纱后的疤痕，目光不自觉垂下。嵇康许是照顾着我的心情，努力将事情说的轻描淡写：“没什么，只是我二人往河东去的路上遇了强人，阿绣落水失去了记忆，后来遇上一个疯子，将阿绣的脸给刮花了。”

　　山涛听罢，不免露出怜悯之情。抬眼复望了望我，心疼道：“怎么就发生了如此之事，真是可惜…不过也好在，命还在，这就不错了。我看嵇夫人如今这般，要不改日请康弟和夫人来我府上，与我夫人聚一聚吧？我夫人这些日子在家中，还总是念叨着嵇夫人呢！”

　　嵇康望了我一眼，摇摇头：“还是不了，山兄莫要为我与阿绣费心了，过些日子，我就要带着阿绣回山阳去，到时候，为了山兄的仕途着想，你我二人还是莫要相见的好。”

　　山涛紧了紧眉，将手中黑子撂下，与嵇康道：“康弟啊！我就实话与你说了吧，昨日里，我与嗣宗去朝上，特命我累升，从尚书部调了上去。按理讲，是要我再举荐一位去尚书部的，我与阮籍说了之后，他死活不肯，左思右想，我便向司马昭大人举荐了你。他很满意你的，只要你接下这选曹郎的官职，在朝为官，日后司马氏手下的人便再也不会难为你，而、且你与嵇夫人的生活，也好过些不是吗？”

　　嵇康脸色骤然一变，手背抵在下巴上，指间白子倏忽掉落，跌在棋盘之上，打乱了原本布阵：“你说什么？”

　　山涛瞧着嵇康神色异常，语气不免颤抖一下：“康…康弟啊！你要知道，我是为你好，现如今，这司马氏早盯上了你，你若是现在不归顺，就算是隐居，他们也不会放过你的。学聪明一些，妥协了吧，这曹魏宗室……”山涛说到此处，望了一眼我，继续道：“早已日薄西山，既然司马氏有能力，能够创下一片太平盛世，我等为何还要继续坚持呢？”

　　嵇康手一落，顷刻将整片棋盘扫乱，一双冷眸定定望着山涛，语气骤然严肃：“山兄，我曾与你说过，我隐居山阳，是我的志趣所在，从来也没有支持曹魏宗室的话，而如今，你竟让我投靠司马氏，逼我出仕吗？”

　　山涛仰起头来，一脸忧愁：“康弟你怎么这样说？我一向知晓你的志趣所在，只是外人看来，你的身份确实很敏感的……”山涛说至此处，一双眼复瞟了瞟我，喉咙处翻滚半晌，硬着头皮继续道：“你是曹家的女婿，就算现在嵇夫人已然与曹家没多大关联，你也毕竟还是曹家的女婿，也许这在你与嵇夫人眼中不算什么，可在司马氏眼中，哪里知晓你们之间的情谊，他只是觉得，你既娶了曹家人，就必定是支持曹魏宗室的。”

　　嵇康憋着一口气，空洞着一双眼缓慢摇了摇头：“他怎么想与我有什么相干！别忘了，现在虽是他掌权，但这天下，还是曹家的！”

　　山涛神情骤紧：“你看看！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总是这样言语，那司马氏怎么可能不将你误会。康弟啊！莫要让我难做，这选曹郎的官职，你就接下吧！你既接下了，与阮籍一般，整日里什么都不做，糊里糊涂地混日子，也是好的。”

　　嵇康冷笑一声，别过眼去不再看山涛：“山兄这话说的真是容易，可不知我这人从来喜欢认真，若是接下了官职就一定要好好做，因此我不会接下的，我既已决定与阿绣回山阳隐居了，就算是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也是万万不会接下这官职的。”

　　山涛听嵇康如此说，也开始急了，一只手不安地敲着桌子，一边道：“康弟你的脾性我是清楚的，所以才向司马氏举荐了你。你也清楚以你的才学，想要隐居是万万不容易的，还不如就此妥协了，到时日子既能过得好些，也能保全你与嵇夫人。”

　　“我就算是什么都不做，也能好好保全自己与阿绣。这件事情，山兄就不要再说了，我不会做的，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做的！”

　　山涛见嵇康执意如此，复问道：“好！你不做就不做！但我是为了你好，这不做的事，你自己去与司马昭大人说，我既举荐了你，哪有自己再驳回的道理？”

　　嵇康却显得更为决绝：“有生之年，我都不会再与司马昭说半句话。”

　　山涛奋力敲了敲桌子，那棋盘之上混乱的棋子，随着山涛的敲动，开始嗡嗡摇晃起来：“你不说？过几日就会有人来唤你去做官，到时你又如何，难道真是刀架在你脖子上，你也不肯为司马氏为官吗？那样的话，别说司马昭怀疑你，连我都要怀疑你，跟那司马氏，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

　　这样说着时，我才渐渐理解，嵇康不肯为司马氏为官，一来可能是因为真的讨厌司马氏，二来也有顾及到我身份的原因。三来，便是那深仇大恨了，毌丘俭是嵇康的师兄，被司马师杀死，虽然司马师现在也死了，但到底，他们都是姓司马的。

　　嵇康见山涛一口咬中了自己心思，目色不禁翻滚起来，缓之闭上眼睛，顿了许久，与山涛道：“那么就还是要麻烦山兄帮我去说一下。”

　　山涛将手收回身前，赌气地哼了哼：“我不帮！我这一心一意为你好，你却还要我再帮你去拒绝这事，我才不要！”

　　嵇康一只手抓起棋盘上的棋子，黑黑白白，参差于手心：“不是让山兄去帮我拒官，是让山兄去帮我跟司马氏说，因为山兄的多管闲事，我与你，绝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