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散》阿宁宁

80、第八十零章

　　山涛呆在原地，滞了许久，与嵇康问道：“什么？”

　　嵇康则表情淡然，将手中的黑白子一颗颗扔回棋盘之上，乒乒乓乓地煞是好听：“山兄就去与司马昭说，因为山兄逼迫我为官，有悖于嵇康的志趣，一时气愤，便与山兄大吵了一架，就此绝交了。”

　　山涛方理解嵇康话中之意，摇头道：“康弟你怎么如此天真，我说与你绝交便是绝交了？这话说出，有谁能信啊！”

　　嵇康怅然叹了口气：“那么嵇康写一封绝交信给山兄怎么样？只要是嵇康的笔迹，随随便便透露给一个人，这话便坐了实。”

　　山涛紧张起来，探身与其问道：“康弟啊！你莫不成，真的因为这个要与我绝交吧？”

　　嵇康摇了摇头，与山涛问道：“山兄可记得，当初我们为了浚冲，令嗣宗做了什么？”

　　山涛登时了然，语色寡薄：“令嗣宗表面上厌恶他，以为他二人反目成仇，这才保全了浚冲的仕途，让他未免在这乱世中，显出其真正的才能，借此不得安生。”

　　嵇康点了点头：“所以为了嵇康能够与阿绣回到山阳隐居，还请山兄，与嵇康绝交吧。”

　　山涛目色一软，越发和蔼可亲：“康弟啊！真是…是我的错，我该先问一问你，再与司马氏去说的，我只当是为了你好，可如今，却逼得你与我绝交…我真是…我不想要失去你这样一个挚友啊！”

　　嵇康扬起一抹灿人微笑，悠然道：“我明白山兄是为了我好，山兄只消在心中，还把嵇康当做朋友便好了。嵇康也自然还是将山兄作为挚友，这绝交，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

　　正说话间，我三人都注意到，门外走过一小厮身影，嵇康立即起身，与山涛吼道：“你走！我没有你这个朋友！”

　　门外的小厮被吓了一跳，忍不住站住脚步。我与山涛同样一惊，不过转而，山涛便反应过来，起身与其厉声道：“走就走！嵇康你这人不识好歹！我山涛真不知道，为何会遇上你这样一个朋友！我们就此绝交！”话毕，山涛与嵇康一笑，抬脚便往门外走去。

　　一推开门，那小厮急忙跪到地上。抬眼怯生生望了望里屋的嵇康与我，缩着身子往另外一旁跑去。

　　果然第二日，嵇康与山涛绝交的消息便在嵇府内外传播开来。以讹传讹的厉害之处便是如此，本来那小厮不过听到这两句话，而待我从灵犀那丫头嘴里听时，便是说，那小厮听见嵇康与山涛在书房内，对骂了好久，差点用棋子打起架来。

　　我心中暗笑，本以为这事便算是了了。可谁知，嵇康还觉得不够。他希望全洛阳城的人都知道自己与山涛绝交了，于是在过了新年后，去外面帮太学生拓印古文时，顺带着倚在阁楼之上，给山涛写了一封两千多字的绝交信，还给起了个蛮硬气的名字，叫《与山巨源绝交书》。

　　说起这《与山巨源绝交书》，一写出来，嵇康便派当时在太学读书的学生送去给了山涛。可那学生一见是嵇康写的，当下忍不住，偷偷折开来看了看。一道的还有一位朋友，平日里最喜择人是非，一听是嵇康写给山涛的绝交书，登时起了兴致。趁着那送信的朋友不在，偷偷拓印了一份，一时间在太学中，被当做嵇康的墨宝，流传甚广。

　　后来那流传在世上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多是那择人是非的学生拓印而成，且听闻，这事发生过后，送信去的学生与那拓印的学生打了一架，《与山巨源绝交书》的后半部分，让那送信去的学生撕毁了。拓印的学生便偷偷根据记忆，续了后半部分，传到外面，仍说是嵇康所作。

　　就此，那拓印的假《与山巨源绝交书》于后世流传了下来，所有人都以为那绝交书是嵇康所作。我有些好奇，想着法子，让灵犀给我弄了一份。看到那“性复疏懒，筋驽肉缓，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痒，不能沐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转乃起耳。”时，我不禁愕然，心想嵇康与山涛绝交便绝交，干什么要这般诋毁自己。他虽平日里邋遢懒散了些，但也还没到十天半个月不洗头不洗澡的时候啊…等一下…他似乎……

　　我愣了愣，方意识到，自己竟没有注意过嵇康日常的习惯。在我眼中，他永远是那样的风流倜傥。即便土木形骸不加藻饰，他也仍旧那样好看。至于是否曾因懒惰，要忍到膀胱发胀才去小便，这可是我不知道的。

　　但因这一份《与山巨源绝交书》后面的内容为那拓印的学生补就上去，和原本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多少有些不一样。也不知是这拓印的学生天生习惯将故事编的戏剧化还是如何，竟大胆地修改了一下嵇康的身世。嵇绍多了一个十三岁的姐姐，大伯那样健康的一个人，也被写死，我看到此处不禁有些看蜀国《出师表》的苗头，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和嵇康前面的话也有些接不上，好在后来结尾时，又复述了一遍嵇康意图隐居的志向，看来才没有被人认出这并非嵇康所言。

　　后来听阮籍说时，山涛收到那一封由嵇康写的真《与山巨源绝交书》后，认认真真看了一遍，便顺着灯火烧毁。从此后，流传在世间的《与山巨源绝交书》也便只那一份假的，我与嵇康说到此事，他却淡然一笑，与我打趣道：“我们本该有个女儿的，且这学生文采也不错，竟还真能将我的意思续上。”

　　我轻笑，复打量了一眼手中拓印而来的绝交信，指着其中一处与嵇康问道：“不过这是真的吗？你真的如此懒吗？你还说你身上有虱子，我怎么不知道？”

　　嵇康这时抬手将我搂在怀中，戳了戳我的鼻子道：“你这丫头，我有没有虱子你还不知道？”

　　我像模像样地瞧了瞧他胸口位置，着实让他越发无奈起来：“我不过就是想要写的过分一点，你是我枕边人，竟还不知这些事吗？”

　　我努了努嘴巴，调皮地扒拉起他头皮，希图找到一个虱子：“虱子那样小，我不注意的话根本看不见的，且如果你身上有的话，说不定我身上也有呢！对了对了！你好像确实有时懒得起来方便的，有时看你坐在琴桌旁，一坐就是一整天，你都不需要解手的吗？”

　　“说到这个……”嵇康目光迷离，与我望了好久，忽哀伤道：“阿绣都不记得，以前在山阳时，你常坐在我身边听我弹琴，听着听着睡着了，搞得我无法起身方便。想必…这憋尿的功力，是那时阿绣锻炼出来的。”

　　我一时觉得新奇，兴致勃勃与嵇康问道：“这样哦？所以这个‘忍便’是真的喽！”

　　嵇康抬手复刮了刮我鼻尖道：“你竟还如此开心？若是哪日你夫君因为这个得病死掉了，你便是罪魁祸首你知不知道？”

　　我可从没听过憋尿会憋死人，笑眯眯摆手道：“怎么会！憋尿憋死了，那可真是好笑极了呢！”

　　嵇康见我如此不当回事儿，也便没有往下说。将我手中那假的《与山巨源绝交书》抽出放到一旁，俯身吻了吻我额头，轻声道：“这事情总归算是了了，我看在这里也住了不久，我们改日便回山阳去吧！阿绣，我迫不及待想要与你一起了。”

　　我乖巧地缩在他怀中，多心问道：“这样的话，司马氏便绝对不会来找我们麻烦了吗？”

　　“我不问世事许久，他何苦来与我纠缠。这一次见我如此疏远朝廷，估摸着不会再来找我了。”嵇康至此一顿，复道：“只是还有一件事不明，我当初与毌兄准备起事，竟有人将这事告诉了山兄，至今为止，我都不知道是谁做的。”

　　我傻乎乎问道：“告诉了山涛先生不好吗？也就此救了你一条命不是吗？”

　　嵇康首可：“是好事，可告诉他的这人也有可能将这事告与其他人。当初山兄就是这样与我说的，我当时还不信，虽后来照顾到你的心情没有去起义。但最后起义失败，我便觉得不对劲，也许身边的亲近人中，是有司马氏的人……”

　　我听嵇康语气，不免心颤：“那我们赶紧离开这里吧，不要再让那人知道，将麻烦找上来了。”

　　嵇康点了点头，翌日收拾好去山阳的行李，我便带着嵇绍去与嵇蕃作别。两个小孩子公平礼貌地平分好一堆小玩意儿后，又不舍地话了许久，老小孩的模样，看来真真可爱。

　　可待我拉着嵇绍回来后，却见到嵇康独自倚在窗口，手中拿着一封折开的书信。见到我时，紧皱了下眉：“吕安他来信说…让我去见他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