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散》阿宁宁

78、第七十八章

　　我心思忽变得起伏不定，那躁动莫名的不安令我生畏，与嵇康道：“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吧？夫君你之前不是说过，你曾怀疑，我与一个叫阮籍的人有过情意，上次听吕安说，那阮籍还在你不在时，与我在房中谈话……”

　　嵇康听不下去，插话道：“阿绣你想的太多了，那谈话时，你早已怀了我的孩子。且你不是也说过，过去的事，你不要再想，你现在是爱着我的，这便够了吗？”

　　我转向床榻处，目光疏离，于那阴暗一隅打着转：“可现在我们已经回来了啊，我好害怕，万一嵇绍真不是我们的孩子怎么办？”

　　嵇康这时坐到我身后，一双手紧紧环住我，声色倦怠：“阿绣，你究竟怎么了？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固执道：“就是在想嵇绍……”

　　“嵇绍就是我们的孩子，我万分确定。”转眼时，我被嵇康认真的目光锁住，复听他道：“我知道，你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会很不习惯，你不想承认嵇绍是我们的孩子，是怕自己无法与他相处好不是吗？”

　　我怅然道：“我连自己怎么生下他的都忘记了。”

　　嵇康的笑容中，染着些许慈悲与淡淡禅意：“不要怕的，其实我与你一样的，我们都没有陪在嵇绍身边多久，日后熟悉起来便好了。”

　　我点点头，将脸上白纱卸下，摸了摸那疤痕道：“夫君，我自是觉得，自从这疤痕来了后，我就不是以前的阿绣了，我现在时刻不安着，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嵇康满眼心疼，与我额头相抵，低呢道：“我知道，你受到的伤害太多了，所以阿绣，我不会再让你受伤。从今以后，就我们两人在一起，再也不要分开。”

　　我的心情，便这样一次次的莫名崩溃，一次次的落入谷底，再被嵇康贴心备至地拯救回来。后来回想时，都不免觉得，自己当时，真是一个作到极致的妖精。

　　不过好在当时听了嵇康的话，我学着努力与嵇绍熟络起来。一开始时，我总是蒙着白纱，发觉嵇绍不很喜欢与这样的我待在一处，便将白纱卸下。可临走到嵇绍身边时，我发觉自己仍旧顾及着那道疤痕，便将自己头发的一边散下，盖住了大半的疤痕，才走到嵇绍身边蹲下：“绍儿？”

　　嵇绍抬眼，见到我没有蒙上面纱，笑眯眯喊道：“娘亲！”

　　我将挡着疤痕的头发捋了捋，偏头与嵇绍问道：“你在做什么？”

　　嵇绍手中握着一根小木棍，一戳地面时，便扬起一阵尘埃。复而一群蚂蚁从土中鱼贯而出，排成一排往远处爬去：“我在玩蚂蚁。”

　　我嫌弃地努了努嘴巴：“好脏啊！”

　　嵇绍听我如此说，便将手中的小木棍扔到一旁，扑了扑手指乖巧道：“那绍儿不玩了。”

　　我疼惜地摸了摸嵇绍的小脸，与之问道：“蕃儿去哪里了？怎么没有和你一起？”

　　嵇绍撅了撅嘴，抬脚走到门槛处坐下道：“被我骗到外面去了，他总是叫我堂姐，我不开心。”

　　我跟着问道：“绍儿很不喜欢和蕃儿一起玩吗？”

　　嵇绍摇晃着脑袋：“不喜欢！”

　　我复问道：“那么过几日，爹爹和娘亲带你回山阳好不好啊？那样你就见不到蕃儿了。”

　　嵇绍愣了愣，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眨巴眨巴，竟委屈地哭了起来：“不要，绍儿不要离开这里。”

　　我坐到嵇绍身边，抹了抹他脸上泪泽，问道：“可山阳才是绍儿的家，爹爹和娘亲早晚要离开这里的，难道绍儿也不跟着走吗？”

　　嵇绍杵着下巴想了想，复不开心道：“爹爹和娘亲去哪里，绍儿也要去哪里的，爹爹和娘亲不能再把绍儿丢下了。可是…可是绍儿也想要和蕃儿一起玩。”

　　我挤了挤眼睛，道：“绍儿不是说，不喜欢和蕃儿一起玩吗？”

　　嵇绍摇了摇头，末了挠着脑袋与我道：“可是绍儿一个人的时候，也会无聊的！没有蕃儿的话，也不行的！”

　　我轻笑，思忖许久，与其道：“那么绍儿与爹爹和娘亲一起玩不好吗？待到了山阳，娘亲日日与绍儿待在一处好不好？这些天呢！绍儿便与蕃儿一起多玩一会儿，之后绍儿与爹爹娘亲去了山阳，就不能闹着要去见蕃儿了？”

　　嵇绍听我如此说，认真思索许久，终于点了点头。拽住我的衣袖道：“蕃儿在后门口，娘亲跟我一起去找蕃儿玩吧！”

　　我点了点头，笑着跟嵇绍走过去。可没想到，这后门口不远处便是一片集市，熙攘来往着很多人。我收身进了后门处，从腰间将白纱拿出覆面后，才肯与嵇绍走出门去。

　　可嵇绍见我蒙上白纱后，复对我有些陌生了。转过头去与蕃儿玩耍起来，我便站在后门的柳树旁，静静看着这两个小孩子，快活天真地嬉笑打闹着。

　　正是那时，路过一位红衣男子，穿着不俗，长相亦是英俊秀气。一双眼精亮精亮，倒和那王戎有的一拼。瞥见我时，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好似认识我般，站在不远处，打量了我好久。

　　我想，这人若是认识我的话，为何不上来与我说话呢？许是见我戴着面纱，有些不能确定吧？但转念，我又想，自己一个已然有了夫君的人，何必要与其他的男子过多相识呢！管他以前认不认识我，总归现在，我这个丑八怪是谁都不想认识的。万一他要是阮籍，我也好彻底与他断个干净，思及此，我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可待了不多时，他却走了过来，与我不近不远的礼貌距离，拱手作揖道：“请问……”

　　我冷冷打断他的话，一时起了兴致，故出一副江湖中人的口气道：“我不认识你！走开！”

　　然这红衣男子一听到我的声音，却像是确定了什么一样。一张清秀面容挤成一团，忽掩面哭泣，指着我咿咿呀呀了几句，转身跑走。

　　我一愣，一时倒是怕极了，倘若这红衣男子真是阮籍的话，莫不是嵇绍…真不是我亲生的吧？可是转而，我却听见，身后一个沉稳男音向我唤来：“嵇夫人？”

　　我想这应该是在叫我，转过头去，便看见一老一少两位男子，老者毛发毵毵，相貌平平却看来很是和蔼。少者钟灵毓秀，一头长发披荡在腰间，英气朗朗，美貌与我夫君倒是不相上下。

　　我自想不起他们是谁，便指了指自己，与其问道：“叫我？”

　　老少二人相视一眼，复抬脚走到我身边。

　　率先开口的仍是那喊人的老者：“嵇夫人怎么了？连我与嗣宗都不认识了？”

　　我想他二人既不知我失忆的事，想必与嵇康的关系也不甚相熟。于我而言，认不认识他们没什么所谓，便摆了摆手，不再理会他二人。

　　老少二人一愣，见我竟像轰蚊子一般要将他们轰走，不免觉得有些离谱。那名唤‘嗣宗’的便是这时上前，敲了敲我的脑袋，于袖摆处荡出一阵馥郁酒香，甚是熟悉：“嵇夫人怎么去了一趟河东，回来之后便这番模样了？连我与山兄都不理了？还有这脸上的罩子，是怎么回事？”

　　嗣宗说着，上前便要掀我的白纱。我一时气愤，抬手狠狠打开他的手，眼中满溢着冷恨之情：“放肆！”

　　嗣宗明显被我吓到，一双明媚的目登时黯淡，方觉出不对劲，拉着那‘山兄’后退一步，与我问道：“莫不是认错人了？这不会…是嵇喜新娶的小妾吧？可怎么长得如此像嵇康夫人？”

　　山兄皱了皱眉：“嗣宗你胡说什么？嵇喜什么时候娶了小妾？”

　　嗣宗抬手，一副懒散模样：“我怎么知道，可若是叔夜兄的夫人，又怎么会不认识我们！”嗣宗说着，忽朝我眨巴眨巴眼睛，一副挑逗模样。

　　我几许厌烦，回身便要拉着嵇绍与嵇蕃回府。嗣宗却于这时扣住我肩膀，些许挑衅地问着：“咦？干什么拉着嵇绍走了？难道你是人贩子！”

　　我难以置信地转过头去，生气吼道：“你有病啊！”

　　嗣宗嘻嘻一笑，手指一挑，便将我脸上面纱扯了下来。一个没反应过来的瞬间，听嗣宗笑道：“干什么如此装神秘…”话说到一半，便瞧见我脸上疤痕，当下止住言语。

　　我站在原地，被嗣宗那惊吓的神情伤到。上前夺过其手中白纱，忍不住抬手，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那被唤‘山兄’的老者于此时上前，与我关切着问道：“嵇夫人，这是……”

　　我转过头去，刚要往后门跑进，便见嵇康站在门口，一身素蓝衣衫，忽与过去的某个图景相映，心头登时一抖。

　　嵇康见状，忙上前，将我拉到身后，与老者和那嗣宗道：“山兄，嗣宗兄，好久不见。”

　　山兄点了点头，望了眼被我扇了一巴掌还没缓过神儿来的嗣宗，与嵇康问道：“康弟，你一去河东三年多，连封信也没有，怎么如今一回来，嵇夫人便…怪怪的？”

　　嵇康冷冷道：“嵇康是想着，山兄与嗣宗兄公事繁忙，这一些小事，便不劳烦二位挂心了。”

　　听嵇康语气如此生疏，那山兄目光不免一颤，转而捋了捋胡须，与嵇康恳切道：“今日我与嗣宗还有事情要去做，明日我来找你如何？康弟，我们许久不见，我很想你啊！”

　　嵇康点了点头，随即作别了这山兄与嗣宗，将我带回了嵇府。

　　回到府上，我才听嵇康与我说到，刚刚那二人便是他初入山阳竹林时的两位挚友，竹林七贤之二，河内山涛，陈留阮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