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散》阿宁宁

77、第七十七章

　　往洛阳城回的渡船上，我，嵇康与吕安三人挑了艘游客较多的大商船。

　　听嵇康说，上一次便是因追求平静，结果选了艘小渡船，害了我二人差点尸沉黄河。若要往洛阳城回的话，本可以绕远走山路，但嵇康又担心我的身体吃不消，最后还是吕安提出坐商船，人虽多了些，好歹安全。

　　只是人多自然还是有人多的不好，商船上鱼龙混杂，很快便有眼尖的认出了嵇康与吕安，一堆附庸风雅的文人雅士，于商船上时刻盯着嵇康吕安，见到我时，又不免交头接耳地问东问西，搞得我好不自在。后来索性，便不与他们在一处待着了。

　　因我在外时刻用白纱掩面，看来多少怪怪的。可又不想显得太突兀，也便习惯穿上一身白纱。那些过路的人一望见我，不免因我眼角处露出的疤痕多望上几眼，随即怯生生收回目光，想必是觉得我有些可怖，一身白衣素裹的，又像是武林中人。

　　也正因如此，我白日里，更加不想与嵇康待在一处，我怕那些文人看见我，于嵇康背后说些什么不好听的，那样既让我心中难过，也更加会让嵇康不好受。

　　往洛阳城去将近三天的水路，我总是独自站在船舷边上，望着远处江浪潮涌，如泼墨山水画般，于浓雾中隐现出来。彼一时，我握着手中小白鸽，觉出有些晕船，便低头闻一闻那桃花香。

　　末了那日，我独自待在栏杆前，听旁边一对夫妇用夹杂着口音的语调对话：“现在去洛阳城，真的好吗？我可是听说，这天下马上就要易主了…我怕时局不安稳啊……”

　　听妇人如此说，那村夫急忙压低声音，与其教训道：“你这说的是哪里话？天下易主又如何，时局不安稳又怎样？我们这一遭去洛阳城，就是趁着乱做生意的，他时局越乱才越好呢！我们说不定可以乘机发些财。且我们也不必怕的，到了洛阳城先住在老姐家，上一次稍信去时，可是听说她在夏侯府上做管家娘子呢！可威风了！”

　　妇人顺从着点了点头，低头呷茶不再说话。我却忽想起，上次吕安与嵇康在我身边说话时，似乎是谈过这个什么夏侯的…没记错的话，在我与嵇康来河东的那一年，那夏侯世家因为造反，便被司马氏灭了三族。如今这对夫妇跋山涉水，到了洛阳城却发现无处安家…真不知到时，该多么难过……

　　思及此，我不免哀叹一声，复望见天边浮云滚滚，与尽头交界的岸边，稀稀落落现出人影。

　　“洛阳城就要到了。”

　　嵇康不知何时走到我身后，我惊了一惊，复将头搭在他肩头，声色凉薄：“我有些害怕。”

　　嵇康声色轻柔：“怕什么？”

　　我摇了摇头，复抬眼望向那远远的繁华一隅：“我的世界中，原本就只有夫君你，可待到了那洛阳城，我要见到很多的人，很多我不认识，但他们却有可能认识我的人，一想到这个，我心就好烦。”

　　嵇康将我揽入怀中，字字句句，如层层波涛般朝我袭来：“无妨的，我跟阿绣保证，待我们到了洛阳城，收拾收拾，便回山阳去。到时我谁都不见，只与你待在一处，像我们在河东时一样，好么？”

　　我点了点头，似是因当时对自己的脸还没完全释然，任是听到再甜蜜的情话，也不免掺着悲伤与不安。

　　下了船后，吕安便与我和嵇康作别往东平去了。一来他不肯见到大伯嵇喜，怕自己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惹嵇康烦闷。二来他算算日子，离开东平也有一段时间了，实在有些思念家中子女。

　　我与嵇康不多时至了嵇府，入眼见到大伯和嫂嫂站在门口，见到我二人时，嫂嫂一脸喜气，而大伯，却颇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们还知道回来？”

　　嵇康低下头，将手中包袱递与一旁小厮，与大伯和嫂嫂，拱手作揖道：“兄长，嫂嫂，好久不见。”

　　嫂嫂笑着点了点头，复心疼地望向我：“早知如此，真该不许你们出去，这一路走来，看把阿绣弄成了什么样子。”

　　话音刚落，嫂嫂便要来握我的手。我却紧紧攥着手中小白鸽，见到婶婶的动作，吓得退到嵇康身后，肩膀处，不由自主发起抖来。

　　我开始越来越害怕生人，连自己都不知为何。

　　大伯看出我的情绪，抬手阻住嫂嫂，与嵇康严肃道：“一去便是五年，你来信中，又说弟妹出了这样那样的事，你说我做哥哥的，怎么能不担心？为何当初发生了这样的事，还不赶紧回来？你是真的把嵇绍那孩子，忘到一边了？”

　　嵇康低了低头：“总归都已经去了，便想着多留一会儿。本来没什么的，只是后来……”

　　大伯无奈地摆了摆手：“行了，莫要再说，这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我也懒得听你们解释。进去看一看孩子们吧。”

　　嵇康讶然：“孩子…们？”

　　嫂嫂笑盈盈道：“你们走了不久，我便有了蕃儿，绍儿也便有了堂弟。”

　　嵇绍了然，关切着问道：“这样的话，嫂嫂又要照顾绍儿，又要照顾蕃儿，嵇康真是……”

　　嫂嫂见嵇康如此抱疚，忙道：“没什么的，好歹府上还有这些丫鬟小厮，且绍儿和蕃儿长得也快，如今都能自己玩自己的了。当时想着你们也许过得很好，便没叫你们回来。”

　　我与嵇康跟着大伯嫂嫂进入府中，一入前庭，未及好好打量一下这偌大庭院，便望见一紫一蓝两个小娃娃，活蹦乱跳跃入视线。

　　明显那矮一些的蓝衣娃娃长的没有那紫衣娃娃好看，一股脑追着对方，嘴里咿咿呀呀地嚷着：“绍绍堂姐，绍绍堂姐……”

　　嫂嫂于此时上前，揪住蓝衣娃娃的小手道：“蕃儿，与你说了多少遍了？绍儿是堂哥，不是堂姐。”

　　我这才意识到，那个叫‘绍儿’的蓝衣娃娃，就是嵇绍，我与嵇康的儿子，此刻已将将七岁，一步一摇晃走到嫂嫂面前，嗔怪着道：“蕃儿总是叫我堂姐。”

　　我嘴角不禁一扬，心想也难怪嵇蕃叫他堂姐，看他那如嵇康一般黝黑浓密的长发，五官又是那般可人秀气，团团的小脸蛋一鼓上来，好看地真像个漂亮女娃娃。

　　正是这时，嵇绍目光扬起，望了望我后，复望了望嵇康。拽着嫂嫂好奇问道：“嫂嫂，有客人来。”

　　嫂嫂摸了摸嵇绍的小脸蛋，抬眼望了下我二人，复柔声与嵇绍道：“哪里是客人啊！不过绍儿这一番就要开心了，是你爹爹和娘亲回来了。”

　　嵇绍眨巴眨巴眼睛，樱桃色的小嘴唇蠕动着，咿呀学语似念叨着：“爹爹，娘亲……”

　　嫂嫂拉着嵇绍与嵇蕃来到我二人面前，嵇康便拽着我蹲下来，与其露出一抹醉人微笑：“绍儿，想不到五年不见，你都长这么大了？”

　　嵇绍望了嵇康半晌，低头扯了扯对方垂在胸前的长发，朗声喊道：“娘亲！”

　　嫂嫂与大伯不禁一笑，复见嫂嫂扯了扯嵇绍的手，与其指点道：“绍儿啊！这个是爹爹，这个才是娘亲。”

　　顺着嫂嫂的手指，嵇绍好奇看了看我。脑袋歪到一边，忽抬起手，将我脸上白纱给拽了下去。

　　我一个恐慌，匆忙用手捂住疤痕。可想必嵇绍是看见了，那纯真清澈的眼眸闪过一丝惊愕，没有哭没有闹，呆望了我好久，竟笑眯眯喊道：“娘亲！是娘亲！”

　　果真是血浓于水，我被嵇绍这样一叫，眼眸登时湿润。可我仍不敢让嵇绍看见我的脸，别过头去抹了抹眼泪，也便不再说话。

　　嵇绍却极为热切地扑入我怀中，抬手扒拉着我脸上的疤痕，开心道：“娘亲好美啊。”

　　我一愣，心想这嵇绍是什么审美，莫不会不是我和嵇康的孩子吧…这时大伯走到我身后，打量了一眼我脸上疤痕道：“还别说，阿绣这脸上的疤痕，虽然大了些，不过一道下来，看上去，倒也很漂亮。”

　　我轻叹一声，执意将嵇绍手中白纱扯过来掩住面孔。不经意时，瞥见嵇康望我时的目光，淡寞中缠着复杂，令我心头一慌，忽不安起来。

　　后来回到房中，我心头不免忧虑起来，琢磨好久，问嵇康道：“嵇绍会不会，不是我们的孩子？”

　　嵇康倒茶的一只手及时顿住，于半空中滞了许久，直到茶水灌顶，才终于慌忙停下。与我悠悠然道：“阿绣你这玩笑，开得有些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