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散》阿宁宁

72、第七十二章

　　那一日他们来时，嵇康去了村子中帮人代写信件，一开始便只见到了我。

　　我当时刚啃完一只桃子，握着手中桃核，见那年轻些的男子上前，率先与我拱手作揖道：“姐姐？”

　　我愣了愣，可是不记得，嵇康何时说过，我还有一个弟弟。便试探着问他道：“你是谁？”

　　男子一愣，望了望身边同样木住的男子，与我道：“姐姐？我是王戎啊！你不记得我了？”

　　我心下一冷，想这人多半是个骗子，还是个没有经验没有功底的骗子，想要冒充我的弟弟，还敢说自己姓王，真是个愚蠢的小家伙……方适时，我将目光瞥向别处，一边故作无奈摇头的功夫，忽将手中桃核扔到王戎身上。

　　王戎与身边男子吓了一跳，呆滞着目光，但见我如只训练有素的兔子从一旁钻过去，趔趄着往村中跑去。后来听另外一个男子吕安与我说，他当时以为我疯了……

　　好在我跑了不远，便迎上嵇康。嵇康见我如此慌张，还以为真的出了什么大事，急忙与我问道：“怎么了？”

　　我只当遇到了坏人，拽着嵇康衣袂道：“有两个骗子来找我！”

　　嵇康顿了顿，默不作声拉着我往回走去，见到王戎与吕安时，缓出口气：“是你们啊！”

　　我挨在嵇康身后，好奇盯着面前二人，凑近嵇康耳边，悄声问道：“你认识他们啊？”

　　吕安耳朵一尖，抬脚上前，与我问道：“你不认识我们了？”

　　嵇康欲言又止，与王戎吕安比划一下，便拉着我往帐篷中走去。王戎与吕安跟在身后，像是望珍稀动物般上下打量着我。

　　我匆忙间回身，瞪了眼王戎与吕安，复急慌慌缩到嵇康身后。

　　待于帐篷中落座，嵇康才与我介绍起这两人来：“琅琊王戎，东平吕安，都是我的朋友，你之前认识的。”

　　吕安听嵇康如此与我言语，复问道：“这怎么回事？”

　　嵇康与其道：“阿绣之前落水，失去了记忆，将所有的事都忘了，就连我…也不记得了。”

　　吕安听罢，忽与我挤眉弄眼，笑嘻嘻道：“哦！那可真是！嵇夫人忘了，我们之前可是很要好的朋友呢！”

　　我不肯相信地皱了皱眉，不知为何，虽见这吕安也算眉清目秀仪表堂堂，可我见了，却难免生烦。

　　一旁王戎这时望了吕安一眼，情绪一个不稳，咳出半口水，低头擦拭时，露出一削尖的小脑袋，那稀疏毛发于我眼前一晃，登时令我忆起，当初那毛头小孩在山阳住所中，与我争床睡的搞怪模样。

　　这样的小事，竟能被我忆起，可我与嵇康之间，却半点想不起来。

　　思及此，我哀愁地叹了口气，复听吕安与嵇康问道：“叔夜兄，自上次你与我传信后，便再没收到你的来信，我很是担心你。寻访了许多人，都没有得到你的消息。后来还是从河东来的一个小信差给家丁的信中，看出了叔夜兄你的字迹，才找到这里来。”

　　嵇康道：“这些日子在桃花村，我也不过是帮人代写信件，赚些小钱罢了。倒也是很巧，不过你又是怎么和王戎来的？”

　　王戎嗔笑：“那家丁是我家的，当时吕公子来我府上询问康兄你的去处，我不知道，刚巧便让吕安撞见那家丁手中书信，一见信上的字迹便认出了是康兄笔迹。我算了算，这些日子，刚好要来河东公办一趟，便与吕公子结了伴。”

　　吕安拍了拍王戎肩膀，乐呵呵道：“且浚冲兄弟的运气不错，我跟着他呆在一处，一路上山高水远，竟没出什么意外。”

　　王戎扯了扯嘴角，老小孩模样，神色却忽哀伤起来：“以前阮籍哥哥，也曾这样说过我的。”

　　嵇康神色一紧，缓之与王戎问道：“洛阳城如今还好吗？”

　　王戎道：“康兄恐怕还不知道，当年毌丘俭反，司马师平定叛乱，回军途中突发眼疾，听人说，眼珠子跳下来，活活疼死了。”

　　吕安道：“他活该！估摸着坏事做多了，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王戎神色些许别扭，吕安觉出不对，复与王戎道：“诶！看我真是，竟然当着浚冲兄弟的面说司马氏的坏话，果真是愚蠢。”

　　王戎摇了摇手，苦笑道：“吕公子不必如此，你等敢言直荐，才真是我王戎敬佩的对象。王戎如今身在官场，亦是无奈行事。”

　　吕安不明其中缘由，语气仍旧锋利：“哦？这么说，浚冲兄弟其实也…可我怎么听说，浚冲兄弟为了与那司马氏靠拢，都与嗣宗兄绝交了？”

　　嵇康方插话道：“吕安你莫要如此，这事情你并不知晓，当年嗣宗与浚冲绝交的事，不过是做戏罢了。浚冲有家室牵挂，无奈才会选择顺应时事。”

　　吕安听嵇康如此说，忽起身，厉声道：“即便如此，我吕安，也万分不会与浚冲兄弟这样。”话毕，吕安抬脚往外走去，掀开帐篷帘时，与王戎留了句：“车马费，吕某过后自会托人送上。”

　　嵇康见吕安要走，不禁问了句：“吕安你这就要走了？”

　　吕安这一番，从东平千里命驾到了洛阳城，为了见嵇康，又与王戎跋山涉水找到了东平。如果只说上这么两句话便要离去，才真是让人感到匪夷所思：“自然不，只是我与浚冲兄弟不甚相熟，还是等康兄你与浚冲兄弟将事情谈好，我再进来吧。”

　　话毕，吕安一抖衣袂，关上帐篷帘。我复将目光转向王戎，却见对方无何愠色，好似没听见那话般，只关切着与嵇康问道：“不过姐姐究竟是怎么回事？半点事情都想不起来吗？与我随行的有位御医，要不要王戎带过来，给姐姐看一看？”

　　嵇康摇了摇头:“为你着想，还是不了。总归阿绣现在在我身边，身边又没有很多相熟的人，想不想得起来，都没有任何所谓的。”

　　王戎仍皱着眉:“可我就怕是有什么严重的病结，要知道，这失忆是脑子里面的病症，一不小心，很容易酿成重病的。”

　　我听王戎如此说，心中也害怕起来。嵇康却抬手，摸了摸我的脑袋，故自道:“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的，她落水那事，已然过去五年多了，若是真有什么事，恐怕也早出了。”

　　王戎听罢，独自为自己斟了杯酒，不再说话。

　　嵇康见王戎虽表面上不说，却仍受了吕安之话的影响。安慰道:“吕安那小子向来直言，他说的话，你不必在意。”

　　王戎呵呵一笑，精亮的眸子忽闪忽闪:“怎么会？跟吕公子一路走来，早习惯了他这脾性。爱憎分明，才多识广，是个不错的人。倒是我，确实贪生怕死，为了仕途，还要靠阮籍哥哥为我演戏。”

　　嵇康将杯中酒斟满，与王戎道：“无需多说，你也不易。只是其他人，在洛阳城，或是山阳，现在可还好？”

　　王戎道：“向秀哥哥与伯伦哥哥此刻还留在山阳隐居，山涛兄亦是投靠了司马氏，几年之内，升了几次官，夫人又给他生了两个儿子。阮籍兄还是老样子，喝酒长啸，在朝堂之上混混日子。有事无事，与我故弄玄虚地争吵几句，便没了。”

　　嵇康听着点了点头，忽然一愣，追问道：“阮咸呢？”

　　王戎方想起阮咸，许是平日交涉不深，即便曾在竹林中一同吟词赋诗，亦并不在意：“很久没有联系，不过上一次听到他时，说是夫人给他又生了两个孩子，此刻在南阮老家，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呢！”

　　嵇康听至此处，不由流露出一抹钦羡神色，呷酒间，与其道：“看来七贤之中，我此刻最羡慕的，倒是阮咸那家伙了。”

　　王戎笑道：“我也羡慕他，又有喜欢的人陪在身边，又能够远离朝堂。日子虽苦了点，倒也逍遥。康兄不知，前几日洛阳城的琴坊中，天价卖给荀勖一把琵琶，只因那店家说这乐器是阮咸调过音的，还另取名为‘阮’。”

　　嵇康眉目一亮，复而饮酒不再答话。王戎不多时，亦喝的微醺。举目四望这小小帐篷，与嵇康道：“不过我看康兄现在与姐姐过得也是不错，这小帐篷坐落在山水之间，倒更像是神仙境地。”

　　嵇康兀自摇了摇头，把玩着手中空酒杯道：“不过一时罢了，今日看见你与吕安，我才意识到，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了。”

　　王戎“哦”了一声，问道：“这地方对康兄来说不错的，何苦又要回去呢？要知道，那司马氏的势力现如今在朝堂之上日趋壮大，正急着广纳贤才，若是让司马昭发现康兄你回来了，必不会放过你的。”

　　“可我总不能带着阿绣在这河东躲上一辈子的，而且毕竟，嵇绍还在洛阳城，我们做父母的，总不能就这样将他抛下了。”

　　王戎跟着点了点头：“说的也是……”思忖间，王戎眼见天色渐暗，又不好意思让吕安在外面等上如此之久，便起身告辞，临走时，与嵇康留下一句：“若是康兄真回洛阳城，还要记得万事小心，那钟会，如今可是司马昭手下的一员爱将。”

　　嵇康愣了愣，转而扬起一抹含义犹深的笑，送走了王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