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散》阿宁宁

60、第六十零章

　　嵇康自与我保证，要带着我与嵇绍回山阳后，转日便收拾起了行李。

　　我仍和以前一般好吃懒做，看着嵇康屋里屋外忙着，手中啃着王戎家的李子。

　　不知为何，他如今答应我，要重新回到我二人向往的安稳生活中，我的心，却反倒不安。

　　我清楚，他口口声声说爱我，一遍遍重复着是因为爱我，才会放弃那伟大的起义，心中实则是万般不情愿的。但事已至此，他不放弃又能如何呢？他根本没有成为一名武将的能力。在我眼中，他看来虽可以平沙落雁不可一世。可在他武功更为高强的师兄毌丘俭眼中，不过一个文弱书生罢了。

　　不过，话虽如此说，我却仍万分不愿嵇康以我为理由来放弃他的执念。看着他不动声色地收拾着行李，我忽然间觉得，自己是个坏人。

　　“夫君？”在他走到琴桌前，开始将片玉琴收入琴套中时，我唤了声。

　　嵇康抬眼，幽深冷峻的眸子掩在一缕黑发之下，与我眨了眨：“怎么了？”

　　我于心中措辞良久，开口仍恐慌地颠三倒四起来：“你真与我走，就这般的话，毌丘俭那边，你该如何办？”

　　嵇康顿了顿，随即扯起嘴角：“毌兄本就嫌弃我碍手碍脚，我如今抽身而出，他估摸着开心还来不及呢。”

　　我委屈地低下头，两只手扒拉着甜李子：“那么，你开心吗？”

　　嵇康将片玉琴收起，两手放在膝盖之上，端端坐在琴桌前：“阿绣，别再问了，因为这事情，我二人中必得有一人不开心，而我不希望你不开心，我带着你回山阳，以后这件事情，便不要再提了。”

　　他既如此说，我也便只好不再问。毕竟这件事总归要有个了结，且我话都已说了出来，他也遂了我的意，我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如果让我做一次恶人，可以留下嵇康的命，那么便这样好了。

　　转眼复过几日，我和嵇康差不多收拾停当，便准备离开洛阳城。可谁知事情发生地却如此之快，洛阳城城东不日传来消息，说是司马师大将军亲自率兵，只消半日便将毌丘俭的起义给平定了，毌丘俭在战场之上，当即人头落地。

　　我听到这话时，当即吐出一口气，想是好在自己坚持着，不然的话，嵇康恐怕现在，也跟着人头落地了。

　　嵇康听到这消息，表情非同以往的凝重。待在房中时，虽与我在一处，却又有种说不出的遥远。

　　落日西沉，我将嵇绍好好地哄去睡觉后，才终于鼓起勇气靠近对方。琢磨许久，轻声问道：“你还好吗？”

　　嵇康垂着双眸，只眨了眨眼与我回应。

　　我抬手，将嵇康那盖住半张脸的青丝别到耳后，一只手挽着他臂弯，劝道：“别伤心了。”

　　嵇康方抬眼，定定望着前方，怅然吐出一口气：“阿绣，你真的…变了好多。”

　　我身子一顿，木然指了指自己：“我？”我只当他是在想着毌丘俭的死，谁知一开口，却是说起了我。

　　嵇康点了点头，回身望向我，柔和弯起嘴角：“若是以前的你，必不会与我这般安慰的。不是吗？”

　　我想了想，忽然间，竟真的很难忆起当初的自己了，那个骄纵任性，霸道威风的长乐亭主曹长绣，在不知不觉间，早已消失在了我的心中。此刻的我，是嵇康的妻子，是个全心全意爱着他的人，为了他，受尽了委屈，遭尽了苦难，成为了一个母亲，一个懂得细心关注着他和嵇绍的人。

　　但我竟连自己都不清楚，我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午夜梦回时，偶尔还能想起，自己曾从谯王府的门庭跑过去，对着嵇康背影喝道：“你给本亭主笑一个！”还有自己当初站在河边，仇恨至极地与向秀对峙……那时自己的样子，真是将现在的自己吓了一跳。

　　嵇康见我良久不语，抬手将我拥入怀中，声色舒缓动听：“不知为何，我似乎更加怀念当初那个阿绣。”

　　我窝在他怀中，努了努嘴：“怎么？难道阿绣变了，夫君便不喜欢了？”

　　嵇康忙摇了摇头道：“怎么会？阿绣变成什么样，我都是喜欢的。只是我更加喜欢过去的你我罢了……我想，如果能够回去的话，就真的太好了。”

　　“回到过去…谁不想啊……”我怅然哀叹，忽意识到，此刻不好勾起嵇康的哀伤情绪，便又急忙打趣道：“若是能回到过去，阿绣就去主动请求爹爹，让我嫁给夫君。然后再帮小姑姑和那个侍卫一起远走高飞！”

　　嵇康轻笑，听得出那语气里的牵强情绪，缓之思索顷刻，复与我道：“阿绣啊，你想不想要，去我儿时待着的地方看一看？”

　　我从嵇康怀中钻出，问道：“你儿时不就是在谯郡与大伯一起吗？”

　　嵇康微微摆了下头：“是与兄长在一起很长时间不错，但于我而言，最开心的时候，却是十三四岁时，与毌兄还有师傅在河东的日子。”

　　我立刻明晓了嵇康目的，想是他为了怀念毌丘俭，意图与我去河东一趟，倒也没什么影响。便点了点头，与之道：“既然夫君你怀念，那么阿绣便陪你去河东也好，顺便还能看一看夫君的师父不是？”

　　嵇康目光却登时黯淡，眉目一晃，道：“我师父在我和毌兄离开之后两年，便传信与我说，患风疾去世了。”

　　我不禁抬手捂住嘴巴，愧疚于勾起嵇康的伤心事，支吾道：“夫君对不起……”

　　嵇康摇头，格外疼惜地摸着我脑袋道：“我也是想着，总归都要离开洛阳城了，那么我们不如先去一下河东。我想要带你去看看那山清水秀，与你过一段只有彼此的生活。倘若回了山阳，还会有其他人来掺和我们不是？待去了河东，我们谁都不认识，就我们两个，好不好？”

　　我刚要点头答应，忽又想起嵇绍。见嵇康全然将自己的儿子忘掉，好心提醒道：“夫君啊！还有绍儿呢……”

　　嵇康却一副理所当然道：“绍儿怎么了？把他留在这里吧，兄长如此疼惜他，会待他好的。”

　　我犹豫道：“夫君，我们自己出去玩，把儿子丢在这里啊……”我当时说到此处，竟觉得，这想法不错……

　　嵇康点点头：“我们如此一出去，一年半载的，绍儿年纪还小，哪里好与我们一同颠簸。便把他留在这里吧，兄长与嫂嫂照顾着，我们不要担心。”

　　嵇康这样说着，我象征性地犹豫一下，便答应了下来。嵇康一见我点头，立马展开笑颜，捧着我的手激动道：“你不知道河东的景色多么美好，我们到时只消游山玩水，累了的话，刚好可以借住在师父的住所中，我日日为你抚琴读诗…阿绣，这些日子以来，我们之间的那些难过，我要全部补偿回来！”

　　我被嵇康的情绪感染，也跟着激动起来：“好！夫君去哪里，阿绣都跟着。我从小生活在谯王府，还没领略过游山玩水的乐趣呢！”我心知嵇康想要去河东，另外一层原因自是想要缅怀一下自己的师父与毌丘俭，但心下迟疑片刻，并没有点明。

　　嵇康重新将我抱入怀中，心脏仿佛快要跳出来般。待了片刻，才恢复了平静：“阿绣，这些日子以来，真是辛苦你了。你知道，我心中此刻还是放不下，但若不是你，现在估计我已经死了，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放不下，我不知自己究竟在追逐些什么，我此刻糊涂的很，所以我想，我要去一次河东，去好好地想一想。”

　　我有些听不明白，嵇康的心中到底在纠结些什么。但想必，他如此言语，是自己都不很清楚了，我又怎么会听得明白呢！便只应和着对方，暖暖一笑：“夫君不必与我解释些什么，夫君愿意抛下儿子，陪阿绣在一起，阿绣便已经很感动了。”

　　嵇康望着我，脸上已然没了多余表情，木木然与我打趣道：“好歹你是个亲娘，可这话听起来，却越发别扭。”

　　我嘻嘻窃笑，当个玩笑来听。待后来与大伯嫂嫂谈论此事时，见两人吓得瞠目结舌，便为了缓和气氛，将这笑话说了出来。谁知适得其反，大伯因我和嵇康的不负责任，生了好大一场气。

　　一对夫妻，为了彼此的二人生活，抛下刚刚一周岁的儿子，独自去游山玩水，听起来，着实匪夷所思。

　　可我与嵇康既已决定如此，任是大伯如何阻拦，也无济于事。转日清晨，我将嵇绍交给嫂嫂照看，为表心意，复将我剩下的两箱嫁妆全数送给婶婶做补偿，后跟着嵇康从嵇府大门走了出去。

　　坐上马车，小皮鞭一甩，便盛着天光云色，往河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