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散》阿宁宁

59、第五十九章

　　我从床上猛地坐起，一只手下意识伸到软枕之下，掏出因时刻恐慌而藏在下面的匕首，将其藏在袖口。

　　适逢，窗外雨打芭蕉啪嗒啪嗒，点亮一旁烛火，便见嵇康露水沾襟，披着一身猩红血泽，半个人挂在窗格之上。

　　我吓得要死，手中匕首当下丢到地上。好在那刀鞘质地柔和，没泛出太大声响。抬脚迎到嵇康面前，刚要哭时，却被嵇康堵住嘴巴。

　　那一抹剧烈而妖艳的红于我眼前肆意蔓延，我望见他强压欢笑的容颜晃了晃，柔声与我道：“别吵，绍儿还在睡觉呢。”

　　我弱气地点了点头，扶着嵇康坐到床榻之上，帮对方将那沾着血泽的外衣褪下，心才渐渐安定下来。

　　原来嵇康不过胳膊与胸口上受了点皮外伤，那一身染红的外衣上，大部分都不是嵇康的血。

　　可我从来胆怯，见了这血便生生恐慌，哆嗦着将那估计也洗不出来的外衣裹住铁剑，随意丢在角落。

　　回身望着嵇康身上的些微伤口，却仍旧难过。探手试探摸了摸那如花般绽放的裂痕，在得到嵇康下意识地退缩后，忍不住问道：“你去了哪里？”

　　嵇康语气仍旧淡寞，如同午夜幽昙，泠然盛放：“要想加入毌兄的起义军，必先通过他的试炼，他需要一个精英的团队去反叛司马氏，可是很不幸，我…不够格。”

　　我心中长舒一口气，继续问道：“那怎么办？你还要继续参加起义吗？”

　　嵇康的手缓慢攥成拳头，沉默许久，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我跟着寞然，半晌，起身去一旁多宝格中找来药箱。挑拣出里面的几罐疗伤药，刚要给嵇康上药，对方却忽阻住我的手。将那几罐药瓶扔到一旁，扫了眼医药箱，从中捡出五石散来。

　　我愣了愣，见他仰头就要吞下，急忙阻住：“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吃这个？”

　　嵇康无奈地勾起嘴角，眼中满是绝望：“不吃这个，我还能做什么呢？阿绣，帮我拿壶酒来吧，我心好烦。”

　　我轻叹一口气，只得起身，去帮嵇康拿酒。谁知他反复无常，我刚走出没几步，他便忽将我复揽回床上。

　　我栽倒在床榻之上，被他直直压住。那一丝丝血泽冲破裂痕，缓慢淌在我的身上，仿佛浸入了我的肤泽。

　　“你做什么？”我声音忍不住慌乱起来。

　　嵇康却贪婪堵住我的唇，舔食吸吮着。我从来无法决绝他这般霸道严肃的热情，抽空呼吸时，与他低声呵斥道：“绍儿还在睡觉！”

　　嵇康将身子压上我，毫不顾忌那绽放开的伤口。挨近我耳边道：“所以我们要小声一点。”

　　幽幽暗夜中，窗外的雨声渐息，我空睁着一双眼，望着此刻，疯狂将我占有的嵇康，很快没了全部气力。但他因五石散而强制腾起的热情却将我一丝丝吞噬干净，待一抹冰凉于体内绽放之后，我忍不住叫了一声。

　　随即，他的身体压过我，我探起头，将唇刻在他的肩膀之上，嗅着那鲜红蔓延而生的血性，未想竟嘤嘤哭了起来。

　　嵇康方停下，两只手环住我肩膀，唇于我的脸庞游离：“你怎么了？”

　　我摇摇头，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明明他回来，我该开心的，可此刻，接受着如此惊心动魄的缠绵，我却只是感到委屈。

　　其实，他与我这般，不过是为了发泄吧？发泄五石散的效用，发泄他那颗无法伸展的志气…我登时觉得，自己不过是他的……，一时心中，万般难熬。

　　嵇康却未察觉到我的委屈，探手抚上我脸颊，吻了吻道：“阿绣，我好想你，这些天来，我都好想你，你知道吗？”

　　我闷闷“唔”了一声，并未被他如此甜言蜜语打动，冷冰冰一张脸。

　　嵇康抖出一丝失落，许是真的感到难过，翻身将我抱在怀中，继续道：“这些日子，我跟着毌兄在他的地方，接受训练，才意识到，我当初学的那些东西，根本不足挂齿。毌兄后来又跟着几位剑术前辈，学习了很多。我如今在他眼中，不过是个文弱书生。他多次劝我，不要来参加这场起义，但我偏不信，我总是执着地想要加入，这是我唯一能够伸展的机会，可是……好在毌兄给了我这场比试，不然的话，也许我过几日，真就要死在战场之上了。”

　　我听到此处，被嵇康的哀伤感染，柔声问道：“所以你还要去起义吗？现如今，你都已经意识到结果，你还要去…送死吗？”

　　嵇康不与我回答，继续道：“可我这些天里，日日都在想你。我用尽了心力的想你，怕到时我真的死掉，就会忘记你。如今看见你，真的心里好开心，可是你却…阿绣，你心里可开心吗？”

　　我无法与嵇康说谎，蹭了蹭嵇康的脖颈道：“我不开心。”

　　“那么……你还爱我吗？”

　　时间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一听到嵇康的问话，我便忍不住想起阮籍。

　　也许是我多想，也许是确有其事。嵇康不在的时日，我总能够看见阮籍。有时，是我在市集上买菜时，他提着一个酒壶招摇过市，还有时，是他来找嵇康，见到嵇康不在，便与我话上几句。我冷漠如是，他则仍旧吊儿郎当。

　　可在我眼中，阮籍一直是对苏姐姐有意的，难道他不知何时，开始在意我了吗？我与他从初识开始，他便该明白，我有多爱嵇康的。

　　我一直暗自希望，这一切，都是我多想了。

　　“为什么不爱你？”

　　我反问了一句，嵇康便覆手将我抱紧，起了些茧子的手指荡过我的后背，拂过一丝凉薄：“阿绣，对不起，我总是担心，我也不知为什么？”

　　“你害怕了吗？”我轻声问他，不很敢去望他的表情。

　　“对，我很怕，现在我们的生活，已经乱了，我再也操控不了，所以总是怕在我并不知晓的情况下，你就离开了我。”

　　我自想要与嵇康再次保证，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我都不会离开他。但顿了顿，却问道：“你知道是因为什么，我们的生活才会乱的吗？”

　　嵇康屏住呼吸，顿时将气氛拉至冰点，我却继续道：“是因为毌丘俭，我知道你也许不喜欢听，但你应该清楚，自从一年多前，你在王戎家遇到了毌丘俭，决定加入这场起义时，我们之间，便彻底乱了。”

　　嵇康声音清冷落括，与我问道：“当初我问过你，倘若你不愿意，我愿意为了你放弃。”

　　我苦笑：“那样的话，你不觉得，我们的生活会更加乱吗？你心中不开心，我便不开心。而现在，你一个人开心了，我本以为我会开心的，可却日日为你担惊受怕。有时我都觉得，我有些恨你了。”

　　我忽然加上那最后一句，明明心中从没有那样想法，可也不知为何，鬼使神差便说了出来。

　　嵇康被我的话撼动，侧向我的胸膛登时冰凉。那鲜血的气息弥漫在我鼻尖，将我的恐慌勾起。凝滞片刻，复听他追问道：“为何你不早说？阿绣，我愿意为了你去放弃这些，但是……你不要恨我。”

　　我倾斜着眼眸，淡淡瞟了嵇康一眼，复转过身去：“我就是不想要你为了我放弃这些，所以才没有说。但如果你觉得我们之间乱了，那么唯一的原因，便只有这个。”

　　话毕，我努力不去猜测嵇康此刻的神情，心中忐忑着，良久，复听嵇康道：“好！既然如此，那么我们走吧！”

　　我讶异地转过头，反应了一下，问道：“走去哪里？”

　　嵇康平整地躺在床上，一只手捂在那复开始淌血的伤口上：“回山阳吧，我再不想要你与我如此了，如果我因为自己的这些执念，而毁了你与绍儿的生活，那我宁可不要。曾经，在我心中你是最重要的，而如今，仍旧是你，我嵇康这一生，只想要与你一生一世。”

　　我心头一凛，原本这一年中，被世俗琐事而包裹起来的坚固屏障被嵇康断然攻破，柔声问道：“可你已经等了一年，真就舍得吗？倘若你心中还有半点不甘，我是万万不会强求你的。”

　　嵇康轻笑道：“我本以为，你会懂得，这场起义，说到底是为了你们曹家，可既然你从头到尾都不愿意，那么我还有什么好坚持的。”

　　我不服气地嘟囔道：“什么为了曹家？我可从没想着让你为了曹家。”

　　嵇康不再说话，我便独自缩到床角处。

　　睡意缓慢爬上眼角，在我即将沉沉睡去时，腰间却被一股沉稳环绕，熟悉气息从我耳际吹过，我听见嵇康声色中几分宠溺，与我坚定道：“阿绣，我爱你，相信我，于我而言，没有什么比你，更加重要。”

　　我仍旧闭着眼睛，翻身时，有意识被他裹进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