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散》阿宁宁

58、第五十八章

　　泽兰的死，让我与嵇康彼此间颠簸一遭，之后的日子，越显平稳起来。

　　听嵇康说，毌丘俭本来调署的三千精兵被司马氏忽然抽走，一时间失去了主干力量，起义之事，便不得不从长计议。

　　但嵇康仍想加入这场起义，原本答应我回到山阳的事便一拖再拖，转眼间，拖到了将将一年之后。

　　我因心中对泽兰愧疚，这一年来对待嵇绍，可谓是尽心尽力。虽一开始时，很多事我都生疏至极，但好在奶妈与灵犀从旁帮忙，渐渐地，即便是奶妈与灵犀不在时，我也可以独当一面地照顾起嵇绍了。

　　再者，嵇绍这孩子慢慢长大，在我眼中越发讨人喜爱起来。他看起来不再像是一团粉白·粉白的面团子，四肢伸展开在地上爬来爬去，时而让我不禁怀疑，这真是当初那个从我身下钻出来，差点害死我的东西吗？

　　因嵇绍与我越来越紧密的陪伴，我多少忽略起嵇康来。并逐渐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妻子更加作为一个母亲，如若心中与嵇康一般只有彼此的话，对于嵇绍来说，是不公平的。

　　且更重要的是，现在的嵇绍越发可爱，不像嵇康一般，时而会惹我生气，还会让我委屈，便更加理所当然地喜欢着嵇绍。

　　嵇康想来也是意识到，我比起与他一处，更加喜欢像个小傻子般与嵇绍玩耍，久而久之，在家中的时日便越来越少了。但相信他会明白，我便算不与他待在一处，心底里，也是爱着他的。

　　待嵇绍满一周岁生辰那日，嫂嫂给嵇绍亲手绣了件红肚兜，挂在嵇绍胖乎乎的身子上，像极了贴在窗棂上的年画娃娃。我因觉着嵇绍现在什么都不懂，便没给他准备什么生辰礼物，且想到我日后要养育他长大，身为他的衣食父母，不给他这一个礼物也没什么所谓了。

　　大伯跟着嫂嫂围在嵇绍身边，疼惜地瞧了瞧嵇绍后，与我问道：“弟妹，弟弟呢？”

　　我表情淡然：“两天前便没回来了，这几天似乎有些忙。”

　　我此刻有了嵇绍的陪伴，已然不很在乎嵇康的来去。一来是抱着对他的信任，二来是每次一看见他，便会想起毌丘俭，曹魏皇室，还有司马氏的那些事情。一想到便烦，所以与他不如不见。

　　我只消等着，哪日嵇康将这件事结束，再与他继续平静的过日子。

　　大伯却当是我们一年前闹出的矛盾到现在还没个着落，多少有些担心，起身时，瞧了瞧一旁灵犀道：“你去将文房四宝，弓矢剑戟，算盘，钱币，还有……哦！珍宝服玩与碗筷也拿些来！”

　　我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转眼望向嫂嫂，问道：“这是要做什么？”

　　嫂嫂走上前，于我身旁坐下：“阿绣小时候，没有抓过周吗？就是试儿。”

　　“试儿？”我想了想道：“好似是有这么个说法，但…我记不清了。”

　　嫂嫂亲昵地拍了拍我的手道：“就是将夫君刚刚说的那些东西，放在绍儿面前，看看绍儿抓到了什么，以此来试出其性格志向。”

　　我方忆起，当初奶奶与我说过，爹爹不信这抓周的说法，奶奶与娘亲便背地里与我抓周，拿来了一堆小玩意儿摆在我面前，我却偏偏爬到角落中，捡起娘亲丢下很久的翠玉耳环。奶奶说我这丫头眼光好，很会挑，可现在…倒看来不很灵验，且最重要的是，我从来都没有什么挑的权利。

　　于是我摇摇头，无趣道：“不过是迷信说法罢了，又不灵验。”

　　嫂嫂脸色别扭一瞬，随即道：“哪里要那么灵验，不过是当做半个游戏玩玩罢了，且若是绍儿抓到了好东西，以后也好有个期盼不是？”

　　听嫂嫂如此说，我便不再继续给她泼冷水。待灵犀将一盘杂七杂八的东西放到嵇绍面前，我跟着嫂嫂与大伯，在嵇绍身后围成一个圈，便望着，看嵇绍这家伙究竟能抓出个什么。

　　然嵇绍当时穿着嫂嫂给自己的红肚兜，样子快活地不得了。看见灵犀将那一盘东西放在眼前，迅速收回目光，认真打量着自己的肚兜。

　　我闷声一笑，打趣道：“看来我们绍儿，日后也能做个女红什么的？”

　　灵犀抬眼，望着我满是歉意地笑笑，上前摸了摸嵇绍胳膊唤道：“小少爷！来看看这里，没有你喜欢的东西吗？”

　　嵇绍听到声音，呆呆望向灵犀。灵犀见状，急忙从盘子中拿起一只毛笔与嵇绍比划：“小少爷喜不喜欢这只毛笔啊？或者这个砚台呢？小少爷？”

　　嵇绍挪动着自己肉肉的身子凑过去，望了灵犀手中的东西半晌，一抬手指，竟戳进了灵犀的鼻孔。

　　灵犀“诶呦”一声，丢下毛笔便退到一边。我兀自一笑，跟着上前蹲下，歪头望了嵇绍半晌，冷言冷语道：“喂！好歹人家都把东西拿来了，你都不上手抓一下的吗？”

　　嵇绍听到我的声音，许是自觉亲切，竟乖巧地低下头，认真打量起面前的一堆劳什子来。那白乎乎的小手凑过去，刚要捡起灵犀扔下的毛笔，眼睛一亮，却忽从一旁，挑出一根乌毛长箭。

　　我心头一冷，见嵇绍就要拿起长箭，上手便将其夺了过去。嵇绍的目光迅速对上我的，便见我将长箭藏在身后，与他抻了抻下巴：“这个不许！继续挑！”

　　嵇绍望了我许久，似是没明白我的话，低下头去，不开心地打量半晌，复收回目光去摸他胸前的肚兜。

　　大伯见状，与我一笑：“弟妹你说你！这孩子想要挑长箭怎么就不行了？说不定日后是个将军呢！”

　　我冷哼一声，没与大伯顶嘴。心中则想着，若是嵇绍日后真能当个大将军也好，若是又不巧遇上乱世，指不定便是另外一个嵇康了。为了我日后的儿媳妇，我可不要嵇绍去学什么武功，彻底打消他成为嵇康的可能。

　　大伯见我如此，也便跟着蹲下去，拉扯着嵇绍的小手，宠溺着问道：“绍儿，怎么不看看别的东西啊？没有喜欢的吗？这以后总不会，连字也不认识吧？你别忘了，你爹爹可是当世名士，你难道不想和你爹爹一样吗？”

　　嵇绍抬眼乖巧地望了望大伯，像是看个弱智般眨巴眨巴眼睛，低下头去继续摆弄着肚兜上的粉络百合花。

　　我不禁嗤笑一声，起身时，将长箭藏得越发严实。偏过身子，与大伯指点道：“我看这东西还是算了吧，若是这般算的话，嵇绍日后指不定，就是个会绣花的裁缝。”

　　大伯不喜听我如此贬低嵇绍，偏要让嵇绍抓个好东西来安心：“绍儿啊？你可听见你娘如何说？怎么如此不争气？难道真想当绣花的裁缝吗？”

　　嵇绍断是没听明白大伯的意思，呆滞地瞅了瞅抓周盘中的东西，复抬眼可怜巴巴瞅了瞅大伯。许是觉得大伯唠唠叨叨在他耳边，他觉得有些烦，抬起手来，随即抓起刚刚那只毛笔，把玩半晌，丢在了地上。

　　大伯方露出笑容，起身时，与我格外骄傲，好似嵇绍其实是他儿子似的：“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我们绍儿必定是人中龙凤，可造之材！容我想想……对了！前些年吕公子不是给我题了一个‘鳯’字吗？我刚好将那字送给绍儿做生辰礼物！”

　　嫂嫂于一旁欢喜应和：“不错不错！只是夫君啊，那可是吕公子为你题的字，你可舍得？”

　　大伯摆摆手，沉着声音道：“即是给绍儿的，我又有什么舍不舍得？”

　　我复想起吕安给大伯题的那个‘鳯’字，嵇康是到了现在，也没与我说出那到底是什么意思。且想来，看吕安与嵇康那时的态度，估摸着，这‘鳯’看来合合满满，其实也不是什么好字罢了。

　　那么大伯转送给嵇绍，岂不是又填了一层愚蠢的意味？于是乎，我暗自努了努嘴巴，不再言语。

　　吃了午饭后，大伯便叫灵犀将那‘鳯’字从大伯书房拿到了我的房中，按照吩咐，还扯了我原本挂在窗格对面的仕女图代之。我歪着脑袋，望着吕安这飞扬跋扈的‘鳯’字，真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字如其人，这吕安我见了烦，字见了，也一样厌烦。不过也没得办法，谁让大伯又把这东西当成生辰礼物送给嵇绍了呢？

　　我木然摇了摇头，待望着小床中的嵇绍憨憨睡去，才起身回到床榻上。躺下后，独自盯着床前横木，启合眼眸多次，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

　　过了今日，便是第三日了，嵇康还不回来吗？

　　也不知，他与毌丘俭的大事进行到了哪一步，待他临去参加那场起义之前，必得先来指会我一声吧？

　　我这般忧心忡忡地想着，很快闭上眼睛，越是忧心，我便越是睡意昏沉。可谁知刚要睡下，却听见窗口处，传来一声乍响。

　　鹧鸪清鸣，越过耳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