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散》阿宁宁

57、第五十七章

　　我当下愣住，想不到，我与阮籍的点点滴滴，嵇康竟全数留心下来。如此日趋膨胀，根本不需要嫂嫂的推波助澜，我和阮籍，在嵇康眼中，便已然无法解释了。

　　但我与阮籍单独相见，能有几次呢？我们彼此之间，便算是单独见面，谈论的，也不过都只有嵇康罢了。我是为了嵇康才去与阮籍谈话，可如今，却反倒被我在乎的人误会了？

　　我但觉胸口发闷，转过眼，不想再与嵇康说一句话。可又怕嵇康将我的沉默当做默认，冷冷道：“总之我没有喜欢阮籍，一丝半点都没有。你若是不相信我，等你死后，我自刎便是了。”

　　嵇康这番复与我道：“你怎么能死？阿绣你不是答应我，倘若我死了，你也要好好活着吗？我要将你托付给阮籍，也不过是为了让你活的更好些罢了。”

　　我愤恨地瞪着嵇康，一双手攥着床榻上的锦缎，刮出丝丝裂帛之声：“让我活的好些？就要将我送给别人吗？嵇康我告诉你！我不喜欢阮籍！一点都不喜欢！我不管你心中怎样想，这一次，我都决定了，倘若你比我先死，我便跟着你去！”

　　嵇康愣在原地，眼眸深处，隐隐焕发出一丝丝星辰光芒，闪烁而凄凉：“阿绣…你怎么那么傻？”

　　我刚要开口骂他，床上的泽兰却忽然伸展开双脚，喉咙中翻滚出一阵沙沙响声，样子看起来，是很呆滞的难过。

　　我方转移视线，与一旁嵇康认真望着泽兰，待对方低声挣扎许久，终于将身体凝滞在一个放松的动作中，没了任何声响。

　　我只觉心头一块石头‘嘭’的掉进湖心，坠入无限黑暗。望着泽兰不再动弹的身体良久，当下软弱地哭了起来。

　　嵇康于一旁护住我，将我紧紧揽入怀中，安稳道：“起码她走的足够安稳。”

　　我却狠狠推开嵇康，整个人瘫倒在床榻边，抱着对这生命离去的巨大悲伤与恐惧，痛苦的难以自持。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屋子里的人忽然多了起来。哭泣声此起彼伏，我反倒安静下去，被灵犀与奶妈扶着离开床榻，望见请来的几个操白事男子将泽兰好好装扮完毕，放入一口小小的棺材中去。

　　在男子要将泽兰送到外面去时，我恐慌地转过眼，一颗心仿佛被丢进油锅般颠簸沸腾起来。嫂嫂抹着眼泪，与我嘤嘤交代着之后要给泽兰准备的身后事。我却糊里糊涂，半句话没听进去。

　　待屋中彻底安静，我才终于回神儿。望着那空荡荡的床榻，想着那是泽兰死去的地方，竟胆怯地不敢靠近。

　　且我想，我那般对嵇康，他今夜，一定又不会来房中陪伴我了。而我只能自己一个人，承受着面前无穷无尽的痛苦，等待着，我最后痛苦的极限。

　　思及此，我又开始脆弱地哭起来，一只手挨在桌边，刚要陷下去时，门便被打开了。

　　嵇康的修长青丝于风中狂乱飞起，趁着那身随风鼓动的绛蓝衣衫，将窗外月色包裹覆盖。缓步走到我面前，他抬手抹了抹我脸上泪水，柔声道：“阿绣，不要伤心了。”

　　我的眼泪却又不争气地掉下来，落进他抬起的手指间，再无任何推开对方的力气：“我不想要泽兰死的，都怪我，都怪我。”

　　嵇康勾起一抹满含哀伤的笑，与我道：“也怪我，阿绣，不要再哭了，我不希望你伤心。”

　　我复用力摇了摇头：“不！是因为我，我当初没有任何力气，我都想要死了，可我还是努力地生下了她。但是…如果我早一点努力的话，她就会健健康康地生下来了，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嵇康随即抬手，将我抱在怀中：“阿绣你已经努力了，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怪你。你也不要自责了好吗？我们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不要让我再为你难过。”

　　我再一次感受到嵇康怀抱的温度，不知何时，阮籍的事情已经不了了之，我们互相不再去讨论，他死之后我与阮籍的事情，只将两颗无措的心，放在泽兰死去的事情上。

　　“夫君，你可知道，我现在很害怕……我看着那个床榻，心中好害怕。”

　　嵇康点了下头，一只手盖在我眼眸之上，像是要将我面前的所有阴霾扫去：“阿绣不要怕，我在这里陪着你。”

　　我脆弱地揪住嵇康衣襟，贪婪闻见他身上熟悉的清冽气息，如霜雪如闪电：“夫君，你不要死，我好害怕，现在泽兰死了，我都伤心成这副模样，倘若死的人是你，我真的会活不下去的，所以夫君，你答应我，无论如何，都不要死好吗？”

　　嵇康胸前一凛，沉默良久，才道：“阿绣，你没有办法给你保证的。”

　　我身子彻底瘫软下去，栽进嵇康怀中，侧目盯着地上蔓延而上的月光凄凄：“不，你一定要答应我，不管怎么样，你都不能死。不然的话，我真的活不下去。就算我答应你，我可以不为了你寻死，我也绝对不会开心地活下去的。”

　　“阿绣……”嵇康的声音再度变成了柔然呢喃，滑落进我耳边，如同振翅蝴蝶。

　　我得不到嵇康肯定的回答，心中仍旧难过，往对方怀中紧紧缩了缩，声音是克制不住的凄艾：“我不管！夫君，你无论如何都要答应我，你难道真的不懂，我究竟多么爱你吗？还是你已经不爱我了？”

　　嵇康的目光乍然射进我心底，忙摇头道：“我怎么会不爱你？我只是…太爱你，才不希望你因为我而毁了自己。我只是太爱你，才会想要让你有一个好的归宿，我本以为，我可以…可现在，我心中无法确定日后会走向何处，我太在乎你，才想要让你安定。”

　　我的泪水簌簌落下，打湿了他的青丝与衣袖：“不！我不要什么安定，我更加不要什么阮籍。我只要夫君你，我爱的人是你，所以不管你是生是死，阿绣都要跟着你，你不可以为了我的幸福将我送出去，就像是，我也不可以因为你要离开，而选择不去爱你一般。”

　　嵇康望着我，良久，终于将我双手捧进手心，力度紧凑亲密，让我登时感到窒息：“好！阿绣，既然你已经说定了，那么从今日起，我们便同生共死。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们不论生死，都要守在一处。”

　　我坚定地点了点头：“我只要与夫君这此刻的光阴，再也不想去想其他的。夫君无论去哪里，阿绣都跟着，只要夫君活着一天，阿绣便陪在夫君身边，夫君离开，阿绣立刻跟去。”

　　嵇康听到我如此说，目光不禁黯淡了一下。但见我如此坚持，便没再说些什么。

　　隔了几日，嵇康因为我对泽兰死去的恐惧，而让嫂嫂为我换了间房。我望着已然布置好的新房间，心中多少感到安稳。可随即，便又迎来了泽兰出殡的日子。

　　算来嵇府上下已然因泽兰而哭哭啼啼了两三时日，我因泽兰刚刚死后受到的打击太大，窝在床上好些时日，因此避过了为泽兰守灵的事。嵇康日日陪在我身边，见我精神恍惚，越发担忧，差点就不让我去为泽兰送殡了。

　　我这才与他说起，当初自己亲眼看见娘亲死时，也是久久大病了一场的。想我这人恐怕是阳气太过于旺盛，所以才会更为害怕这些靠近阴间与死人的事。

　　但我毕竟是泽兰的生身母亲，哪有女儿出殡，母亲不去的道理？

　　翌日，披上一身麻衣，我便跟着嵇康至了大堂。那一口小小的黒木棺材此刻摆在正堂中，正准备抬起。嫂嫂见我来了，自以为我要与泽兰道个别的。可我脚步迟疑，只略略望了眼那半开的棺材盖，便吓得缩回脚步。

　　霎时间，我不禁淌下两行清泪，不仅是为泽兰，更是为我懦弱的胆怯。

　　嵇康将我抱在怀中，抬手轻轻拍着我的背。隔了好一会儿，我听见那几个抬棺的人起身离去，才于后面跟上。

　　清晨温度冷的刚好，瑟瑟透着寒意。我一只手挽在嵇康臂弯之上，目光涣散着望向四周，偶然一个眼波流转，见到飘飞的白色纸钱中，划过一道绿衣身影。

　　那身影远远地很是模糊，待我分辨好久，才看出，那是站在街角处的阮籍，手中握着一个小酒壶，泪流满面。

　　我迅速收回目光，并不能确定，自己是出现了幻境还是如何，转过头时，却望见嵇康，用一双春水般的柔情眼眸，久久望着我：“阿绣……”

　　我未等他开口，便急匆匆与之道：“夫君，你不能死，你一定不能死。”

　　嵇康低头望了望我攥住他的手，半晌，坚定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