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散》阿宁宁

55、第五十五章

　　好在嵇绍和泽兰当初有嫂嫂一大家子照顾，不然，想是我和嵇康两个什么都不懂的，估摸着嵇绍与泽兰，都将被饿死或忘记。

　　我从来没想着去主动看望过嵇绍与泽兰，他们两个小娃娃不知为何，一抱在我的手中便会哭叫不停。我吓得急忙将他们还给奶妈或者灵犀时，往往要在后头加上一句：“以后别往我这里抱了，他们讨厌我。”

　　可不知为何，灵犀总觉得，我不过是在开玩笑。仍旧坚持着，要将小娃娃日日拿回来与我和嵇康照看。比起我来，嵇康的表现要更为冷漠，每次坐在嵇绍与泽兰旁边，什么话都不说，便只是呆呆望着一会儿他们，便起身离去。

　　年轻的我，与从来寡情的嵇康，很显然没有做好当父母的准备。我看的出来，嵇康心中对这两个孩子的感情实在不深，不像是嫂嫂之前与我说的，只要孩子一生下来，嵇康就必定会百般喜爱的样子。我对这两个孩子自然也是不喜爱，顶多有些怜悯的关切，心中想着，这两个孩子真是可怜，没爹疼没娘爱的……

　　但因着一丝半点的怜悯，嵇康一直以为我是喜爱这两个孩子的。奶妈抱走一会儿，我便急着要去看看。却从来不清楚，其实我不过是借着由子，跑到外面去逛一逛罢了。趁着奶妈要将孩子喂好，我再假模假样地回到房中。

　　我已这般偷偷溜出去好多次了，好在嵇康沉迷在那些古籍之中，没心情去理会我。而我只消一踏出府门，便像只马儿般野了起来。一开始几次，我心生胆颤，还只是在府门外的几棵柳树下，和几个小男孩打会儿沙包便回去。后来越发算计出奶妈喂奶的时间，便往府门外更远的集市处走去。

　　天气渐暖，小商小贩沿街叫卖，人流也跟着多了起来。我满眼新奇地望着这一切，奇怪自己之前在洛阳城时，为何不自己多出来走一走。不过现在也好，生下了孩子，好似为自己卸下了一个重担。我作为一个女人，好歹为自己心爱的夫君完成了传宗接代的任务，这一遭，就算是闯了天大的祸事，不管是嵇康，还是大伯都一定不会怪罪于我。

　　我如此悻悻想着，偶尔眉眼一个流转，望见一块染着橙黄色光芒的小人，欢喜着上前，便听到小贩与我笑嘻嘻问道：“姑娘，要不要一个糖人啊？”

　　我一听到是‘糖’，嘴便馋了起来。可惜囊中羞涩，两只手委屈交缠在身前，与小贩商讨道：“可不可以赊账啊？明天你找嵇喜家的嵇夫人要就可以了，她日日来这集市上买菜的。”

　　小贩一听我要赊账，立马昂起傲人嘴脸，嘴巴一歪道：“你这小姑娘！我这小本买卖你还跟我赊账？再说了，你是谁啊？人家嵇夫人凭什么给你付糖人钱？”

　　“你！”我见这小贩一副市侩嘴脸，不免动怒，刚要与其吼起来，身后便递过来一只玉手，中心衔着一锭官银：“两个糖人！”

　　我立刻辨出对方声色，僵在原地半晌，见小贩抖着嘴唇，登时漫出满眼桃花：“阮先生……”

　　我转过头去，见阮籍那张染着酒红的英俊脸庞，于洛阳城四平八稳的光芒下，绽开一抹醉人笑意：“嵇夫人，好久不见了。”

　　我接下阮籍给我买下的两个泥娃娃糖人，一边舔着糖人与阮籍往大伯府院后的柳树下走去：“你来找我夫君么？”

　　阮籍腰间仍旧别着那把羽毛扇，手中握着小酒盅，与我摇了摇手指：“我不过喝到了这里罢了。”

　　我点了点头，算算时辰，觉得应该还有时间与阮籍话几句：“其实也没有很久没见啊，上次你来，不过半个月前吧？”

　　阮籍转眼望了望我：“是啊，不过嵇夫人瘦了好多吗！”

　　我明知他故意，还是忍不住生气，上前拍打了一下他肩膀，忽听身后传来一阵唏嘘。这时转头，才发现身后已然因阮籍的出现，跟上了一堆目光如炬的姑娘们。

　　阮籍亦是有所察觉，想是考虑到我的身份，急忙将我换了称呼：“我上一次和康弟喝完酒之后，便一个人驱车往远处去，也不知到了哪里的山崖前，喝了几口酒便睡下了，醒来之后马跑了，一个人走了几天几夜，回来之后，就看见了阿绣你。”

　　我仍旧不知觉悟地舔着手中糖人，很快便解决掉一个，抬起手来，往远处的姑娘们身上扔去，大喊一声：“看什么看啊？”

　　胆小的姑娘倒是有几个，见我如此凶悍，当下掉头跑离。剩下几个仍旧僵持在原地，与身边人交头接耳，猜测着我的身份。

　　阮籍一笑，转过眼去，目视前方：“有阿绣在，恐怕康弟这辈子，都没胆子纳妾。”

　　我摇晃着脑袋，一副得意洋洋模样：“我夫君说啦，这辈子只爱我一个。而说到这个，我觉得还是要谢谢你，若不是当年与你谈论些许，我想，我和我夫君，不会如此的。”

　　阮籍沉默，眼中划过一丝异样情绪，仰头又灌了口酒。

　　我想他是羡慕我吧？毕竟我与嵇康情投意合，而他与夫人却貌合神离。他这样一个善于突破礼制的人，却永远不能强迫苏姐姐与他一起，心中必定难过极了。

　　思及此，我对他不免心疼起来，跟上前，轻声与他问道：“你这次回来，可去过黄公酒垆那里？”

　　阮籍一脸无谓：“自己一个人去没意思，便没再去了。”

　　我复问道：“你可以去看看苏姐姐吗！若是你心烦，也许还能开心点。我夫君便是这样，从来于我面前，都是不会太难过的。”

　　阮籍抖了抖肩膀：“看了也没用，不是我的，便不是我的。”话毕，阮籍抬脚就要离去，我几步跟上去，举着糖人问道：“我怎么还你钱啊？你莫要向我夫君要哦！不然他知道我偷溜出来，要生气了。”

　　阮籍没有回应，继续往前走着，我趔趄着跟上去，刚要继续说话，便听见身后嵇康的呼唤穿透风声，落进我耳中：“阿绣！”

　　他那声音虽没任何愠色，却让我浑身上下着实一抖。阮籍随即停下脚步，回身望见嵇康，招了招手道：“康弟！”

　　嵇康一只手横在身前，素蓝色衣袂随风鼓动，如同仙人般缓缓步下台阶，与阮籍作揖道：“嗣宗兄怎么来了也不通知我一声？”

　　阮籍摆了摆手道：“又不是特意来的，只是偶尔路过，看见嵇夫人在此，便随手帮她买了两个糖人。我说康弟，你平日里管嵇夫人，也太紧了些。”

　　嵇康望了望我，随即道：“麻烦嗣宗兄了，我去拿钱给你。”

　　阮籍眼色一冷：“康弟说什么糊涂话？这点钱也与我计较吗？嵇夫人开心就好，我先走了。”

　　话毕，阮籍回身走了两步，却又忽然止住，转身与嵇康复问道：“我刚往这边来的时候，听说毌丘俭回来了，记得康弟曾说过与他的因缘，不知这一次，可有与他见面？”

　　我眼神复杂地望向阮籍，不免听出，阮籍这话中的别样意味。想必嵇康并没有与阮籍说出他与毌丘俭真实的那一层，而阮籍因嵇康的刻意隐瞒，却已然开始有所察觉。

　　片刻，嵇康木着一张脸，与之平静摇了摇头：“并没有，这些日子家中事务繁忙，我都待在家中陪阿绣。”

　　阮籍收回目光，转身往远处走去。我垂下目光，望着嵇康脚尖，意识到刚刚嵇康的那一句全盘否决，已然让阮籍确定了一些事情。且看他二人之间，关系似也疏离了些许，难道是连阮籍也投靠了司马氏吗？

　　这世道，何时变得如此之乱了？

　　我如此想着，一只手已然被嵇康牵起，往府中走去时，听见他开口，与我生生问道：“你与阮籍，可有情意？”

　　我听到这问话，脑中如闪过一道天雷般震撼。不过转瞬，脑中却又浮现出嫂嫂那团团喜气……

　　接连几次下来，我和阮籍这些年来闹出的误会确实不少。尽管我二人之间清楚，他无情我无意，只是彼此相识又乐于不拘小节罢了。可嫂嫂的话，背地里已然不知与嵇康话了多少次，嵇康一次两次可以不听，三次四次五次，又怎么能不心生怀疑呢？

　　但他怎么能怀疑我呢？我可才刚刚给他生下了一双儿女，还是我真的想错了，一直以来，嵇康表面上对阮籍无动于衷，其实心中已然……

　　不知为何，我当时完全没有与嵇康解释的心情。听到嵇康如此问，只觉得委屈悔恨。固执在心中滋生作祟，待嵇康转过眼，用那双清冷眼眸望住我时，我便狠狠甩开嵇康的手，独自攥着糖人，往前面走去。

　　转日，嵇康便又开始早出晚归，投入到了毌丘俭的反叛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