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散》阿宁宁

54、第五十四章

　　好在后来，我还是醒了过来。

　　我不知自己睡了有多久，但醒来时，只觉得一切明媚起来。冬日里的暖人阳光从窗格缝隙钻进，盖在嵇康流着珠光的青丝之上。气息浮动间，如同一尊精致鲜活的雕像。

　　嵇康见我醒了，当下扯起笑颜。原本木然的神态于我印象中消失，让我不免觉得，仿佛从一开始，嵇康便是这样一个生动好看的人：“阿绣，你醒了？你终于醒了，我好想你。”

　　他探身于我额间吻了许久，吻的我差点又要睡过去。生离死别一遭，我心中满满地，只剩下嵇康一个。嵇康亦是如此，以至于待了好久，还是一旁的灵犀与嵇康提醒道：“二爷，给夫人看看孩子么？”

　　嵇康方抬眼，唤来灵犀与另外一个丫鬟，将我那一双儿女抱到身前。

　　我满含期待，望见那两个孩子时，目光凝滞许久，却与嵇康直白道：“好丑啊。”

　　我无法收回这句话，这一辈子，我就只生下这一双子女。那两个小小的婴孩此刻虽被擦洗干净，但那脑袋大大的，睁不开眼睛的样子，分明就是丑。我不知为何韩流歆当初说自己看见她的骨肉时，觉得她的孩子多么多么好看。且按理说，我与嵇康的孩子应该会比韩流歆的孩子好看，可是那时，我却只是评了那么一句。

　　一旁灵犀当下僵住表情，试探着望向一旁嵇康，却听对方淡然道：“是不好看，灵犀，拿回去吧，我要与阿绣说话。”

　　灵犀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复望见嵇康眼眸一定，才急忙上前，与丫鬟将孩子抱走。

　　我失神良久，方听嵇康于我耳边柔声唤道：“阿绣……阿绣……”

　　我望向他回应，他却还在一遍遍地念着，那声音柔怜至极，与当年新婚之夜，他醉酒时的呢喃一模一样。

　　“我都没想到，我还活着呢！”待了好久，我傻乎乎吐出这样一句。

　　嵇康表情登时严肃，抬眼望向我，目光如炬：“你还敢说？你知不知道，倘若你真的死了，我必会跟着你去的。”

　　我听到这话虽心感幸福，却又有所担忧：“你怎么可以跟着我去？如果我死了，你还要留下来照顾孩子不是吗？”

　　嵇康固执地摇了摇头，与我道：“我不要，生下他们本就是我们的私欲使然，且你也遭受了苦难，从今日起，他们两个便与我们没什么关系了，我只要与你一起。”

　　我愣了愣，虽说自己此刻也全然没有养育孩子的准备，却万万没想到，嵇康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可我总归都生下来了，难道不要了吗？”

　　嵇康随即扯起一抹柔情笑意：“当然要了，那可是阿绣为我生下的孩子。我的意思，只不过是想要告诉你，不管是一个孩子还是两个孩子，都没有你对我来说重要。你要是离开我，我便真的不活了。”

　　我幸福地弯起嘴角，抬手抚上嵇康脸颊，认真思索着嵇康的话，仍固执摇了摇头：“不，夫君还是要活着，如果阿绣死了，夫君也因为我死了，那么我会更加难过的。夫君你如果不想要阿绣难过，就要好好活着。”

　　嵇康歪了歪头，使我的手能更好地触摸到他：“阿绣，你这么说，那么如果哪一日我死了，你也会好好为了我活下去吗？”

　　我语塞，料想如果没了嵇康，我必是不会独活。可我既已让嵇康与我保证，自己又该如何取舍呢？

　　嵇康见我无话，继续道：“好！阿绣，我现在答应你，如果哪一日你死了，我便好好活着，等着到时与你黄泉下相会。而如果我先死了，你也要答应我，好好活下去，不可以轻生，过好自己余下的一生好吗？”

　　我当时大难不死，只觉没了半条命。全然忘记之前嵇康告知我的，关于毌丘俭的反叛大业。只当自己如此微芒渺小，必定会比嵇康早死，肯定地点了点头。

　　嵇康复吻了吻我的额头，半个身子将我包裹在怀中，阻隔了窗外日光浮沉。

　　要知道，只要是与嵇康在一起，任是待多久的时间，我都是不够的。但当时也不知为何，我竟忽然，又想起那两个孩子。

　　毕竟是我拼了死命生下来的，且是我货真价实的骨肉，我又怎么能因为他们长得丑，而一点都不在乎呢？

　　于是我复与嵇康要来孩子，搁在我的床榻之上，吃力探起身，望见两个由红蓝锦被包裹的脑袋，此刻已缓慢有了反应。我辨不出这两个孩子的区别，无助地与嵇康问道：“哪个是男孩？哪个是女孩？”

　　嵇康指了指其中一个，又指了指另外一个与我道：“这个是姐姐，这个是弟弟。”

　　我来回比较了一下，发觉这两个娃娃长得还真是一模一样。我以后，若是连孩子都分不清，可怎么是好：“怎么长得一样？”

　　嵇康见我如此抱怨，闷声一笑：“孩子一生下来都是长得这副模样，待大一些便好了，到时你就能辨清了。”

　　我点了点头，抬手戳了戳男娃娃的鼻子道：“这孩子头发这么少，好像王戎啊。”

　　嵇康木然：“像王戎…不太好吧？”

　　我嘻嘻一笑，没听出嵇康言外之意，只傻乎乎与之道：“也是，王戎那小子长得也不够好看。但愿我的孩子长大之后，能像夫君便好了。”

　　嵇康复问了句：“不像我，还能像谁？”

　　我抬眼，这方反应过来。急忙道：“对了，给孩子起名字了吗？”

　　嵇康点了点头：“弟弟叫嵇绍，是兄长按照家中族谱起的。姐姐的名字还没有，阿绣你来取。”

　　我摆了摆手，看着女娃娃那多少有些苍白的脸孔，想是我当初生的时候不尽心力，而造就的不足，心中愧疚：“我没读过多少书，还是夫君起吧，夫君的文采好，给取个好听点的名字。”

　　嵇康垂下眉眼，望着女娃娃许久：“真的要我取吗？”

　　我道：“我都已经将他们生出来了，剩下的事情，本来就该夫君做了。怎么夫君从来没有想过，要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吗？”

　　嵇康嘴角微抿，轻声与我道：“倒是想过，但是……”

　　“但是什么？夫君想了什么名字？”

　　嵇康抬眼，望向我道：“我想着，若是个女孩子，叫泽兰如何？”

　　我未意识到‘泽兰’二字的意思，与嵇康问道：“泽兰很好听啊！但为什么要叫这个？”

　　嵇康道：“香泽兰草，我们第一次相见的地方。”

　　我呆望着嵇康良久，忽然间，气息不均匀起来。原来我已然习惯了嵇康对待我时，忽冷忽热的样子，如今这般亲昵热烈，反倒让我有些迷糊。

　　低下头，我望着女娃娃那惺惺要睁开的小眼睛，点了点头：“那么便叫泽兰了，嵇泽兰，很好听的名字。”

　　嵇康抬手，与我的手指交叠在一处：“长得也好看，和你一样美，日后一定是个美人。”

　　我笑了笑，随后见灵犀将嵇绍与泽兰抱去给奶妈喂奶。嵇康重新坐在床榻之上，将我扶入怀中，两只手环着我的身子，沉默良久，忽然道：“看来你这些日子里，确实是吃胖了。”

　　我一愣，抬眼委屈巴巴地与嵇康道：“夫君你嫌弃我了？”

　　嵇康挑了下眉：“怎么会？我一直忘了告诉你，其实我特别喜欢胖嘟嘟的人，可爱极了。”

　　我嘻嘻一笑，心中却还是觉得，嵇康说我胖，多少有些嫌弃我的意味。于是之后几天，我但觉恢复了身体，便趁着丫鬟小厮们不在时，偷偷跑下床去。

　　嵇康一次发现了我的顽劣后，便说什么都不再外出。跟着嫂嫂在我身旁，看着我直到月子做完，才肯放心。

　　但我自和一般的女子不一样，身子感到有些虚，便更加想要跑出去拿太阳晒一晒。嵇康不肯，我便更加想要出去。时而坐在窗格前，两只手奋力地伸向窗外，努力想要去抚摸一下日光温暖，待了时间一长，便会有蝴蝶，将我的手指当做木枝，落在上头。

　　我歪了歪头，认真端详着手指上的粉蝶，与嵇康悠然问道：“夫君，你再给我讲一下庄周梦蝶的故事好吗？”

　　嵇康当时手中捂着一卷古竹简，上面的大篆，我一个都看不懂。他却看得认真，目不转睛与我念起来：“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我耷拉着脑袋，手指一斜，粉蝶便扑扑翅膀飞远：“我觉得，我若是真能变成蝴蝶便好了，那样，便可以出去玩了。”

　　嵇康斜眼望了下我：“阿绣你可真是，怎么老是想要出去？在这里陪着我不好吗？”

　　我撇撇嘴巴：“你在这里，我又不能出去玩，没意思透了。”

　　“现在就开始嫌弃我了？”

　　我努努嘴巴：“哪有？只是夫君你怎么不忙了？你不是应该很忙的吗？”

　　我努力不去直说出嵇康要做的事情，心中多少还好受一些。

　　嵇康收回目光，哽了多时，才道：“便是怕你贪玩养不好身子，所以与他们说了，这一个月，我都在家中陪你。”

　　我悄声“哦”了一下，转而趴在窗口，片刻，听嵇康继续道：“若是嫂嫂在这，你连床都下不了，知足吧。”

　　一刻不爽，我诡异着一扯眉眼，起身与嵇康道：“夫君，我去看看孩子和奶妈。”

　　嵇康抬眼，与我望了望：“一会儿奶妈就把孩子抱回来了，你怎么又要去看？”

　　我娇滴滴道：“就是想了吗！”

　　话毕，我便在嵇康的注视下出了房门，眼看着要到了奶妈房门口，身子一拐，便往一旁的小门中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