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散》阿宁宁

51、第五十一章

　　过了好些时日，我的肚子大的不能再大，却仍没有临盆的迹象。嫂嫂担忧地摸着我的肚子，疑神疑鬼道：“看这样子，不会是要生下两个吧？”

　　我一愣，心想道，不是说生一个都有可能害死我，那要是生下两个，我不是死定了！

　　心忧甚甚之际，我本想找个时间将嫂嫂的话告知嵇康，却发现，嵇康趁着我即将临盆，越发不在我身边了。

　　每日早出晚归的我也就忍了，总归我现在肚子里怀着个孩子，也没太多的精力去理睬他。可为何有几次，我半夜惊醒，都发现他不在我身边呢？

　　他到底为何如此之忙？难道洛阳城大半夜的，还有人请他抄写时经古文吗？

　　日日抓不住他一个影子，我多少感到委屈。一日守在窗边，哀怨地吃着王戎送过来的甜李子时，忽闻阮籍造访。

　　大伯一听说阮籍造访，兴奋非常，与上次接待吕安时一般激动。可后来听在场的丫鬟说，当时阮籍理都不理大伯一下，翻了个好漂亮好漂亮的白眼，便红着眼睛跑到我这里来。

　　我当时肚子大的实在有些吓人，见阮籍推开门时，便是有些受了惊吓，也没力气去挪动一下。

　　只捧着手中的甜李子一愣，半晌，与之道：“哦？是你啊！”

　　阮籍随即坐到我面前，眨巴眨巴眼睛，嚎啕起来。

　　我自上一次被他无缘无故那么一闹后，这一遭淡定好些。待他哭的差不多了，才将手中的甜李子递与他“吃李子吗？”

　　阮籍接过我手中李子，张口一啃，我则趁机道：“王戎给我送过来的，还没钻核，厉害吧？”

　　阮籍迟疑一下，继续闷头吃着李子。

　　我这方确信，嫂嫂从市井之上听来的那些谣言，全数都是阮籍与王戎故意杜撰出来的，而他们之间假意绝交的目的与缘由，我却在很久之后，才终于得知。

　　适逢，我见阮籍情绪怪怪的，便没继续追问他与王戎之间的事。顿了顿，略带关切地与之问道：“你怎么了？”

　　阮籍抬眼，两只眼猛睁着，泪水顺着眼眶缓慢溢出：“我娘死了。”

　　我没想会是这种事，忙从袖口处抽出锦帕，本想要给他擦擦眼泪，可眼见至了他脸庞，却又谨慎地收了回去。

　　虽说这时没什么人，且嵇康从来都不会怀疑阮籍与我的关系，但我这样做，着实有些不妥。左右打量半晌，将桌边擦果水的抹布递过去，与阮籍道：“你自己擦擦吧。”

　　阮籍拿起抹布往脸上蹭去，登时满脸果香。我见他越发可怜，便安慰道：“逝者已矣，你要节哀。”

　　阮籍听我如此说，又开始不能自持地哭了起来。那声音像个孤苦无依的孩子，让人无比心疼：“穷矣！”

　　我感同身受地叹了口气，按在桌边的手忽被阮籍攥住：“嵇夫人，你可失去过挚爱的人？”

　　我点点头，抽出阮籍失控按住我的手，心中不免想起我娘：“我娘在我八岁那年，被人害死了。”

　　阮籍不再哭泣，静静听着我说话。我被他的悲伤勾起，语气亦凄凉起来：“是被我爹的妾害死的，后来，我也把那个我爹的妾，给害死了。就在嫁给嵇康的前几天，我为我娘报仇了。但后来发现，其实也没什么用，我娘还是没有回来我身边。失去了便是失去了，我很长的时间不懂，恨着那个妾，后来她死了，我才懂。”

　　阮籍低下头，沾着浓浓酒香的头发坠在脸颊边，衬着他好似一个闺中美人：“我要何时才会懂？我娘她没有什么恨着的人，她都是因为养育我，才会如此旧病缠身的。”

　　我不再说话，亦是没什么话好说。阮籍与我沉默对坐良久，最后忽问了句：“康弟什么时候回来？”

　　我摇摇头，一眼失望：“我这几天，都有些看不见他了。”

　　阮籍皱了下眉：“嵇夫人都要生了，怎么康弟会这样？”

　　我望向阮籍，想他刚刚丧母，却还有心情关心我，感动万分：“我也不知道，自他上次在王戎家遇到一位贤士后，便这个样子了，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须臾，我只觉几分愁绪攒上心头，探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好巧不巧，我竟第一次感觉到了腹中骨肉的存在，惊慌收回了手。

　　阮籍见此，吓得站起来，以为我出了什么事，探身关切着问道：“还好吗？”

　　我缓了缓，轻轻摇头，与之荡起一抹笑意：“没事的，只是刚刚感觉有东西在我腹中动了一下。”

　　阮籍好奇着伸手摸了摸我的肚子，跟着察觉到这未免太过逾礼，复收回手，与我道：“嵇夫人肚子里面的东西，是个孩子。”

　　我木了木：“我知道。”

　　阮籍破涕为笑，与我扬起一抹哀悯情愫道：“我回头去帮嵇夫人问问康弟，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麻烦嵇夫人待康弟回来，告诉他，我难过，我想要与他叙叙旧。”

　　我点了点头，方想起问道：“不过你是什么时候从山阳回来的？上一次见你，还是在向秀的婚宴之上。”

　　阮籍仰头一笑，收身时，却又热泪盈眶。情绪波动看起来，比我这个孕妇还要剧烈：“转天听说康弟带着夫人回洛阳，也便回来了。侄子阮咸前几日回了南阮陪妻子，山兄来洛阳入仕，向秀安家忙得很，竹林现在，就剩下伯伦一个，真是凄凉。”

　　我默然半晌，轻声与之道：“待我生下孩子，夫君便要带着我回山阳，你到时也一起？”

　　阮籍惨然一笑：“我怕我，等不到那时候了。”

　　我当时哪里知道，他亦是被那司马氏逼的严。后来整整装醉六十多天，才使自己的女儿逃过与司马氏联姻的命运。

　　收回目光后，我呆了片刻。再抬眼时，阮籍已默默地走出了房间。

　　猛一开门，阮籍望见婶婶站在门外，同样狠狠白了一眼对方，才转身离去。

　　婶婶站在门外，无非是在偷听。毕竟她认得清，阮籍便是三年多前，我与其闹出笑话的家伙。这一番还听说阮籍已然与嵇康相识，自是生疑。保守的妇道人家，这番想法再平常不过，只是她用平常人的眼光去端详阮籍，反倒出了差错。

　　我转身摸着肚子，闻见嫂嫂这时进来，与我好奇问道：“阿绣啊？这阮先生怎么和你聊了如此久？都聊了些什么？”

　　我本想对她挖苦讽刺一番，却又犹豫。毕竟她是我的嫂嫂，阮籍可以不管不顾，我却不能。且若是嵇康知道我们妯娌不和，反倒更是为难。即便这些日子里，我像是死了夫君一般，找不到对方的人影，也还是不能无视嵇康：“没什么，就是来与我说，他的母亲死了，这次来，是找夫君，想要与他聚一聚。”

　　嫂嫂不很欢喜地坐在我身边，甩了甩手帕道：“那个阮籍啊？怎么和那吕安一般？见到我夫君时，招呼都不打？一点礼数都没有。”

　　我轻笑：“他曾说过，礼数不为他所定，他性格便是如此，嫂嫂不必在意。”

　　嫂嫂眯起眼睛，与我阴阳怪调着：“哦？阿绣和这位阮先生的关系，怎么感觉有些不一般呢？我没记错的话，这位阮先生，可是当年黄公酒垆中的那位吧？”

　　我心头一股气火上来，肚子有些收紧：“他后来找了山先生，才与夫君相识。”我不想去解释些什么，自然认为嫂嫂如此猜度很是令人厌烦，起身扶着腰便往床边走去：“嫂嫂，我有些累，想睡了。”

　　嫂嫂话中有话：“哦？今日不等小叔回来了？”

　　我只觉眼前一晕，着实经不起嫂嫂如此拷问，上了床便翻身而去：“嗯，不等了。”

　　不知肚子里这个孩子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如今阮籍来这一遭，我忽对嫂嫂的世俗倍感厌烦。连带着，对这个诺大的宅院都不耐烦了起来。闭上眼睛时，心里如此乱七八糟地想着，只觉身下，涌出一股又一股的泉流。

　　我记得医师与我交代过，若是羊水破了，那么孩子便是要生了。我如今身下这种感觉，莫不是要生了吧？

　　朦朦胧胧想到此处，我猛地睁眼。起身检查了一下，却发现没有。

　　夜已深，窗格处被风雪惊开，我看了看搭在衣架之上的外衣，知晓嵇康是回来了。

　　可嵇康既然回来了，为何不在床上呢？他去了哪里？

　　我登时有些心慌，抚着一旁的床格起身，试探着往远处的琴桌前望了望，唤道：“夫君，你回来了吗？”

　　远处没有回应，我低头看着那泛着幽幽寒光的片玉琴，但觉有些不对劲。抬眼时，才发现，是往日里挂在墙壁上的那柄铁剑不见了。

　　那是嵇康自认打造最好的一柄利器，最后都没舍得变卖出去。可他又不会武功，每日里只作为一个装饰品，挂在那里罢了。如今怎么不见了？

　　便是这时，耳边忽闻一抹锋利风声由远及近，我心头一紧，怯怯往前方走去。出了房间步入庭院，在堆着层层积雪的松树掩映下，见嵇康于风雪之下舞着铁剑。

　　一步一势，出神入化，像极了那话本中的武林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