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散》阿宁宁

49、第四十九章

　　看来嵇康与大伯谈的很好，自我待在大伯府上后，身边便时时有人照看。白日里，嵇康在洛阳城中帮人抄写时经古文，嫂嫂便于我身前照料。偶尔嫂嫂不在，她的贴身丫鬟灵犀便被派来与我相伴。入夜后，嵇康便回来了，陪在我身边为我读诗抚琴，夜晚忽然间，变得宁静怡人。

　　可后来，我的肚子渐渐大起来，每日行动起来不方便。却发现自己情绪越发敏感起来，一刻不见，便不能自拔地想念起嵇康。待一听到对方回来，便想要起身去见他。他则担心我的身体，一回到府上，便飞奔进房中与我一起。

　　后来嫂嫂带我去看医师，才听那医师与我道，有孕在身时，情绪会波动地剧烈一些，我只是精神亢奋，所以比一般的女子，情绪波动更为剧烈罢了。我方安心，回到府上，继续不可控制地思念起嵇康，后来嵇康无法，便不再出门，日日与我待在一起，衣食住行，全靠大伯与嫂嫂接济了。

　　好在不久，我偶然想起，自己还有些值钱的嫁妆。当初离开时，爹爹与我说过，我嫁给了嵇康，日后日子铁定不好过，这些嫁妆不到万不得已时，千万不能用，我想如今应是到了万不得已时，便悄摸摸拿了出来，当是嵇康之前给我的钱用着。

　　待我怀孕五个多月时，害喜便越发厉害起来。嵇康一个人不够，还得叫灵犀在一旁伺候着。我虽明晓这一切都怪腹中的孩子，可还是觉得自己很是麻烦嵇康。

　　待害过喜后，我时常躺在嵇康怀中，片刻安静，又忍不住唤嵇康与我弹琴。

　　嵇康随即将片玉琴从琴套中掏出，随意捧在膝盖之上，开始弹琴。

　　我听着听着便睡了过去，可因肚子时常会有异样的感觉，睡也睡不安稳，胡乱梦了一遭便醒过来。抬眼时，望见嵇康还在为我抚琴，一声声弦乐荡绝于耳，不免令人心意翩跹起来。

　　我于那一刻泠然惊起，脑中泛出记忆中的幽幽兰草香，急忙揪住嵇康衣襟问道：“夫君，你还记得我们初次相遇时吗？”

　　嵇康与我轻柔一笑：“怎么会忘记？”

　　我继续道：“我记得那时，我是被一阵很好听的琴音吸引而去，后来记不清那曲子的调子了，现在听来，貌似就是刚刚你弹的曲子。”

　　嵇康却与我道：“我刚弹的是《广陵散》，你听过很多次了，现在才想起来吗？”

　　我想了想，只觉记忆中，那曲子已然与梦境中的乐曲重合：“那么夫君，你实话告诉我，当初是不是你弹的琴？就是爷爷寿宴那日，在庭院中弹琴的人，便是你对不对？”

　　嵇康低着头，片刻，与我一笑：“我还在想，这曲子究竟要与你弹多少次，才能够让你想起呢……”

　　我不禁扯起嘴角，随即又察觉到不对劲：“可是…当初那琴音很远的，你却在我身后，身上又没拿着琴，怎么会呢？”

　　嵇康却不再回答我了，后来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原因，却有些后悔，自己知晓了这个原因。

　　夏夜炎热，洛阳城中的虫鸣鸟叫开始在我耳边鼓噪起来。我在嵇康的琴音中半梦半醒，时光蹉跎着，也便挨了过去。

　　只每次一听到嵇康弹奏《广陵散》，我都不禁想念起住在山阳的那段时光。虽算来，我在那期间受了嵇康不少委屈，可便是这般的酸甜苦辣，才觉得生活有滋有味啊！如今生活在这诺大的府邸中，嵇康没有了其他六贤的陪伴，话也少了许多。我即便是日日看见嵇康，仍旧觉得日子难过。

　　不记得是哪天夜里，我大着肚子侧躺在床上，一只手撑着脑袋，望着嵇康于我面前调整琴弦的认真模样，商量道：“夫君，等我生下孩子，便回山阳去好不好？”

　　嵇康看了看我，于烛火下扬起嘴角：“原来你很喜欢山阳么？”

　　我努了努嘴，眸子一个婉转道：“只是想念山阳家中的杏树了，怕我们晚一些不回去，那杏树枯死了。”

　　嵇康则道：“我看你是想念那杏子，不然明日，我再去浚冲家要点李子与你吃？”

　　我摇摇头：“李子和杏子哪里一样么？虽然王戎他们家的李子比杏子还要甜，但终究是不一样的。”

　　嵇康笑笑：“还是想吃杏子了？那我明日去市集上给你买点好了。”

　　嵇康虽总是将话题岔过去，可心中一定是明白，我想念的不是杏子，是一种生活。那隐世的，安安静静的的生活。在山阳县，即便嵇康身边多了很多朋友，减少了很多与我相处的时间，但却明显可以看出，嵇康是很开心的。而现在，嵇康却是不开心的。他虽仍对我笑，但我能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他不开心。

　　“夫君！不要管什么杏子的事情了，待我生下孩子后，我们就回山阳好不好么？”

　　嵇康宠溺一笑，与我点了点头：“自然也是不能在兄长家常住的，待你生完了孩子，我便带你回山阳，继续过我们的小日子。”

　　我跟着笑起来，心中登时满溢起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到那时候，我们在家中，再养些鸡啊！鸭啊的便好了，然后你也可以教我们女儿弹琴，我教她…束发穿衣哈哈！”

　　嵇康歪了歪脑袋：“怎么知道你一定生女儿？”

　　我道：“是嫂嫂与我说的，她说酸儿辣女，我发现，我还蛮喜欢吃辣的，所以应该是生女儿的，怎么夫君你不喜欢吗？”

　　嵇康则低下头，悠悠然道：“你生什么我都喜欢。”

　　我自是甜蜜起来，满心欢悦地望着嵇康。自以为，我可以与嵇康这般，天长地久下去。

　　翌日清晨，我从床上起来，却发现嵇康又不在了。且肚子越是大起来，我内心的情感波动便越发剧烈。一见嵇康不在，当下哭了出来。

　　灵犀这时从外面跑进来，与我擦了擦眼角泪水，劝慰道：“小夫人没事吧？出什么事情了？”

　　本来府上的人叫嵇康‘二爷’，我则应该是‘二夫人’的，可叫上去，总是听起来像个大伯的妾，便改成了如今的‘小夫人’，叫起来，倒是挺可爱的。

　　我看了眼灵犀，复委屈地溢出泪水，模糊了视线：“夫君呢？我想夫君，夫君去哪里了？”

　　灵犀长舒一口气，与我拍了拍后背道：“小夫人莫要着急，二爷去外面了，今晨王公子来找他，说要与他谈些事情，他才出去的。”

　　“王公子？可是王戎？”我嘤嘤着，知晓了嵇康去向，方缓和下情绪。

　　灵犀点了点头：“正是王戎王公子。”

　　我有些担心，会不会是王戎那小子发现嫂嫂偷了他的李子良种？起身便往外面跑去。

　　灵犀于身后跟着，眼见我跑到庭院中的柳树旁，低头见那种着李子核的土地完好，才放心着起身。

　　结果一抬头，便望见了王戎。

　　果然我真是许久没有见他，记得当初，他还是那个在阮籍身边鞍前马后的小顽童，如今却已然风华正茂，束发高冠了。

　　我特意去看了眼他头顶的稀疏毛发，竟也浓密了起来。于是待王戎走到我身前时，我不免乐呵呵与其打趣道：“你这小子，毛都长全了呢！”

　　王戎目光一闪，却没用任何锋利言辞与我回嘴，只拱手作揖道：“嵇夫人还是和以前一样啊。”

　　我以为是灵犀在，王戎才会如此拘谨。转身屏退了灵犀，复与王戎悄声道：“不是叫姐姐吗？怎么改口了？”

　　王戎与我扯起一抹惨然微笑，看来好生衰败：“当时年少，哪里懂得那么多，且对嵇夫人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我不免有些愕然，望着此刻与我生疏起来的王戎，全然不能与当初那个赖在我家床上，吵着要和阿康哥哥一起睡的小孩子同日而语了。

　　别扭了半晌，我抬起头，与王戎问道：“我夫君去哪里了？”

　　王戎这才道：“康兄在我府上，遇上了一位贤士，正与之谈些事情。我这方有空，便想着来看看……姐姐。”

　　我猛地抬眼，望见王戎脸颊微红：“你来看我？”

　　王戎却猛地低下头：“真是好久不见姐姐了。”

　　我笑了笑：“其实虽说当时很讨厌你，不过相比之下，还是更喜欢当初那个你的。”

　　王戎身子一震，似是被什么东西撼动，久久没吐出一句话。

　　我看得出，王戎还是当初那个王戎，只是将自己隐藏了起来，才会被人骂做‘俗人’一个的，可毕竟他还如此年轻，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那我所不熟知的半年中，他和阮籍发生了什么，为何会落得如此收场？

　　但我也清楚，这些话我还是不好多问的，毕竟那是他们之间的恩怨情仇，与我夫君看似都没多大瓜葛，我又有什么好在乎的呢？

　　滞了许久，我为了缓和尴尬，与王戎提醒道：“上一次夫君去你家拿李子，你忘了钻核，我嫂嫂种了下去，你要不要拿走？”

　　王戎一愣，随即蹲下身子，扒开泥土去寻李子核。

　　我一只手按在鼓起的肚子上，歪歪头与王戎好奇问道：“为何这样珍惜你的李子？”

　　王戎很久之后才告诉我真正的原因，如今只与我敷衍道：“这是我家的李子，是我自己细心培育而出，怎么好让别人偏得，是万万不公平的。”王戎将李子核找出，放进袖口，又将泥土好好铺平，看来没什么痕迹。

　　我点了点头，虽觉这行为有些自私，倒也正常。那些耕民若是养出了好的果子，自然也是不让别人得来良种的不是吗？谁又说，一个有钱人家的公子，便不能在乎这些了？

　　王戎起身时，复与我又话了几句。能看出他实有许多话想与我说，可碍于当时处境，又不好多说。

　　不多时，趁着嵇康从正门走入，他便匆匆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