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散》阿宁宁

48、第四十八章

　　向秀婚后，我与嵇康便提着行李，往洛阳城去了。

　　一路上，嵇康对我照顾的无微不至，我心怀感动，却忐忑地总想着那吕巽的话。难道嵇康长久以来厌恶着司马氏，除却司马氏使天下动乱之外，还是因为我才不肯妥协吗？

　　说到底，我确实是曹家的人。可是，只一想到，嵇康是为了我才如此坚持，那么我还真就是他的累赘了。

　　嵇康很快注意到了我的情绪，一夜于客栈中歇下。嵇康将我抱在怀中，一只手轻抚上我腹部，柔声道：“阿绣，你这些日子看上去不很开心？可是舟车劳顿，吃不消了？不然…明日在客栈中歇上两三日再赶路可好？”

　　我摇摇头，眸子低沉而下，探手摸到了嵇康手指，与其交缠在一处：“没事的，只是……”

　　犹豫半晌，我还是没有说出来：“只是近日里，害喜的次数越发频繁，有些不适应罢了。”

　　嵇康凑近我额头吻了吻，瀑布般的黑发荡过我鼻尖，天然一股凌冽之风：“辛苦你了。”

　　我摇摇头，胃里又开始难过起来。捂着嘴巴抽离嵇康的怀抱，低下头本以为要吐，可却只是难过的干呕。

　　嵇康于我身后敲着背，扶起时，从袖口抽出一块锦帕为我擦嘴。我望着柔情非常的嵇康，因那飘忽不定的情绪作祟，与之问道：“夫君，山先生是去投靠司马氏了吧？阮先生在朝为官，其实也不过是在司马氏的爪牙之下，现在这朝堂上，早不是我们曹家做主了是吗？”

　　嵇康眉头一皱：“谁与你说的？”

　　“是我几次听夫君与山先生，阮先生说话时，猜测到的。”

　　嵇康信以为真，与我劝道：“不干我们的事，你现在莫要想这些，只消安胎便好。”

　　我垂眼望向嵇康拂过我脸颊的玉手，幽然道：“我都已经嫁给夫君了，便是夫君的人。夫君不会是因为阿绣的身份，才一再拒绝司马氏的吧？”

　　嵇康毫不犹豫道：“自然不会，阿绣你怎么会如此想。不管这朝堂之上形势如何，我都不在乎，我只想要与你一起。”

　　我含笑与之道：“阿绣也只想要与夫君一起。”

　　可惜这情意正浓时，我却有孕在身，否则的话，我与嵇康，必定又要云雨一番才肯罢休。但因着腹中骨肉，我二人还是克制下来。扶着我到床上歇下，嵇康便走到灯下，独自一人看起了书。

　　转日下午从客栈出发，到了夜晚时，才终于到了大伯家。

　　因着渐进子夜，大伯家房门紧闭，嵇康敲了许久才有一个小厮来应门。于油灯下望见嵇康的盛世容颜，还以为是神仙下凡，哑然好久，才认出是嵇康来：“哦！原来是二爷，快请进，我这就去唤老爷与夫人。”

　　随后我便与嵇康一起进了府中。小厮不消多时将大伯唤来，夜幕之下，大伯披着外衣，摩挲着睡眼与嵇康道：“不是说好了，前几日就该到的吗？怎么这么晚，没出什么意外吧？”

　　嵇康摇摇头，将手中行李交与一旁小厮道：“没事，只是阿绣她身体不适，半路有些耽搁了。”

　　大伯点点头，急忙便安排着嵇康与我歇下。

　　我本就是个爱睡觉的人，如此颠簸下来，一沾上枕头便昏昏睡了过去。朦胧中，也不知是梦境还是真实，隐隐望见嵇康蒙着凉凉月色，着那一身浅蓝色素衣，为我细心擦着脸和手。那温暖到醉人的温度，让我好像忽然间闷头灌了口醇酒，魂牵梦绕于眼前的，满是嵇康那双清冷明眸。

　　翌日清晨，一睁开眼，我便被窗格后透进来的日光晃了下眼。捂住视线起身时，发现嵇康不在，当下有些慌乱。起身推开门，便望见嫂嫂迎在我面前，手中端着一盘绛红李子，与我喜气一笑：“阿绣醒过来了？”

　　我点点头，见不到嵇康，满是心急：“夫君呢？”

　　嫂嫂偏身走进房中，将李子放在桌前：“小叔和夫君在书房中谈事情，阿绣莫要担心。”

　　我低下头，跟着乖巧地坐在嫂嫂身边，望着那一颗颗李子，问道：“这李子是嫂嫂买的？”

　　嫂嫂盈盈一笑：“小叔真是疼惜阿绣，昨夜一来到府上，没在房中待了多久。清晨时便去了王将军府上，找王戎公子去要了他亲自种的李子。也真是看出那王公子与小叔关系好，竟不要钱便给了小叔一筐。今晨一大早，小叔与夫君谈事情，请我去洗了李子，还托我好好照顾你。”

　　我握着李子的手紧紧一握，只觉滚烫：“那么，嫂嫂你可知道，夫君与大伯在谈些什么事情？”

　　“自然也是拜托夫君照顾你的，阿绣啊！我真是羡慕你，想不到你和小叔山阳小住这一段时间，感情竟如此好了。”

　　我眼光划过一丝暖意，忽然之间，越发想要见嵇康：“那夫君什么时候才好与大伯谈完？”

　　嫂嫂看出了我的心情，从盘中挑出一颗李子递到我手中：“你急什么？他们兄弟许久不见，自然还是有许多其他的事情要谈的。”

　　我如此把玩着手中的李子，但觉无趣极了。

　　嫂嫂却仍迎着那张团团喜气的脸，与我热络问道：“阿绣啊！我们许久不见，你怎么都没有话与我说？”

　　我想了想，便道：“我在山阳时，与山涛先生的夫人韩氏相识，除此之外，便是与夫君做朋友的那些文人雅士了，说来，也没有多大意思的。不过这个……”我将李子举在嫂嫂面前：“王戎这个小孩子倒是蛮可爱的。”

　　嫂嫂却疑惑道：“王公子哪里还是小孩子了？早已成婚了。”

　　我一愣：“成婚了？他才只有十几岁不是？”

　　嫂嫂嘻嘻一笑：“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阿绣你都长大了，他还不长么？及冠之年，便娶了卫尚书的小女儿卫氏。”

　　我这才想起来，仿佛在山阳待的后来一段时间，便不常看到王戎这家伙了。只因我心中满满都是嵇康，对于王戎的来去也不很在意。再者，于我印象中，这王戎还是个牙尖嘴利的死小孩，他不在，我反倒更加自在。

　　想不到这么快，王戎也长成了大人。呆望着手中的李子半晌，我试探着咬了一口，才发现，这味道真是甜的腻人，哪里还像是李子，分明是块揉成团的糖果：“好甜啊！这是王戎种出来的？好厉害啊！”

　　嫂嫂眨了眨眼，却与我道：“别提了，若不是托小叔的福，恐怕我是这辈子都尝不到这李子。”

　　我胃口大开，一边开心吃着李子，一边听嫂嫂抱怨起来：“我倒是奇怪，小叔离开洛阳城这几年啊，城里面传遍了小叔在山阳县的那些事情，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什么竹林七贤，饮酒长啸的……”

　　我点点头道：“是真的啊，我夫君他自与山先生相识之后，便日日在家不远的竹林处，与山先生，阮先生几个人饮酒作乐，弹琴赋诗。王戎也算其中一贤呢！”

　　“就是说啊！”嫂嫂眉头一皱，一只手不紧不慢敲着桌子：“这城里的人一听说王戎公子是其中一贤，都对他敬仰万分。他半年多前一从山阳回来，城里的文人雅士们，都抢着去拜访他。可待阮籍阮先生一从洛阳城回来，却说王戎公子是个俗人，与他绝交了！”

　　我并不知晓，从来他们七贤那些事，都是从嵇康口中听来。且在嵇康的口中，他们七贤之间，从来都没什么恩怨纠葛，就像是七个天真稚嫩的大孩子般，玩在一起，乐在一起罢了。

　　嫂嫂一见我起了兴致，声情并茂继续道：“一开始的时候啊！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直到后来，这王戎入了仕，与司马氏一同，大家才明白怎么回事。”

　　“王戎也投靠了司马氏？”

　　嫂嫂点了点头，继续道：“还有这人啊！也确实是俗得要命，洛阳城中都传遍了。他自己家结出的李子如此好吃，本来也是个不缺钱的，却偏偏要在街上高价售出。还怕被人买去，回家自己去种，每每卖出去时，都提前在那李子核上，钻个小孔。也是足够计较，你说谁有闲心，去自己种李子树啊？”

　　我心中并没觉得多少匪夷所思，只忽想到当初那个目光如炬的小孩子变得如此世道，多少有些遗憾罢了。低头打量着那李子核，却并未发现什么小孔：“嫂嫂，这李子核上没有什么小洞啊？”

　　嫂嫂探身一望，惊喜道：“阿绣你可不知，这‘钻核卖李’的事，整个洛阳城都传遍了。想是小叔昨日去的匆忙，王戎公子没时间去钻罢了。”

　　我点点头，将李子核扔到一旁，心中暗想，这王戎对我夫君还是不错的，且他如此做，听起来，倒像是故意为之。让整个洛阳城的人将他当成一个俗人…他这小家伙，究竟是如何想的？

　　嫂嫂待了不多时，见我吃完了李子，便要起身离开。眼睛一扫看见那李子核，捡起来放到盘中。回身时，与我笑眯眯道：“不过既然能得到这良种，那还是试一试的好。”

　　我笑而不语，待嫂嫂走后，不禁疲惫地趴在桌前。

　　一眼物是人非，回到这繁华喧闹的洛阳城。我心中，竟有些空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