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沟流月去无声》天上有口井

5、青石巷第五幕

　　“大虾子病了，二虾子瞧，三虾子买药，四虾子熬，五虾子死了，六虾子哀，六虾子坐在地上哭起来，七虾子问他为什么哭？六虾子说，五虾子一去不回来…”夜已经逐渐沉寂下来，街面上的花灯已经渐渐少了，这街巷开始清冷得生起寒意来。那悠悠荡荡的疯婆子举着一盏红色的灯笼，模糊不清地学着巷子里传唱的童谣。她也不穿鞋，就赤着脚踩在这青石板街面上，一步、一步走得幽然。看见项靖乔和郁初也不害怕，却是张望着对她们喃喃地笑，咧开黑漆漆的牙，复又凑近了朝他们念起诗来，一双浑浊的眼睛半睁半闭却显得极是认真，一遍又一遍地细细斟酌咂摸着。郁初颤了颤眼睫，不由后退几步堪堪避开她的打量。
　　“做什么呢？”那疯婆子忽的朝郁初伸出手去，仿佛是想拍拍她的肩膀。项靖乔忙站起来挡在她前面，皱起眉来。他听府里的小倌们说这市井里多是拍花子的婆子，胆子大得很，专门拣些个总角孩童和那云英未嫁的小姐下手。他越想越觉得这疯婆子古怪得很，越发掩了郁初在自己身后，离那婆子远远的。那疯婆子看着他也不怕，嘿嘿着又笑开了，颠着脚径直拣了个离槐树不远的地儿，坐在那高高的石阶台子上，裹着件灰黑色的蓑衣，叨叨地继续念着那首童谣“五虾子死了，六虾子哀…”间或含笑着朝他们招招手，间或旁若无人地仰头望月，不间断的却是那首童谣的朗诵。
　　“谢谢你了。”郁初从他身后站出来，不敢去看那疯婆子的方向，“我该回家了，再见。”
　　“我送你回去。”项靖乔追上来，见她想要拒绝的模样，便指了指那疯婆子，压低了声音道，“我瞧这疯婆子很是喜欢你的模样，弄不好半道上截了你到家里做她孙女，那你可就多了个奶奶了。”顿了顿，又好像想起些什么，“若是她家里还有个傻小子，那你指不定还多了个丈夫呢。”说话间，看着郁初的眼睫抖抖颤颤着在她白玉般的脸颊上投射出一小片淡淡的影，掩了掩得逞的笑脸，故作不经意地道，“你瞧，她又看着你笑了。”
　　“…”郁初被他吓得一个哆嗦，惶惶后退了几步，睁大了一双凤眼看他，见他脸上点染着星星点点的得意，只扬了扬眉暗示自己话语里的合理，不由得心里一松，不再拒绝他的好意，对他点了点头，便提着灯笼走在了他的右手边，恰恰挡了那婆子偶尔瞥来的视线。
　　“刚才那婆子念的诗我在这巷子里也曾听到过，这为什么大虾子病了却是五虾子死了呢？真是奇怪极了。”郁初喜静，自是不会主动搭话的，可这项靖乔不是个安分的主，见她沉静的模样，就想着和她多说说话。“难道真是给孩子数数用的？”
　　“其实这首诗是一首隐形墓碑。”郁初顿了顿，“估计那五虾子写的吧。”项靖乔看她单薄的身子在风里微微地颤，朝她又靠了靠。郁初看他靠过来的身体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眼睛里升腾起些打量，让项靖乔又好气又好笑，“你可放心吧，我没想干什么。要不是看你冷，我才不会靠你这么近呢。”看她将信将疑的神态，只得耸了耸肩，颇显得无可奈何，“我发誓，我真没歹心。”
　　“…这首童谣的排列就像是墓碑上的条列内容，写在纸上便可看得清楚些。而唱在嘴里变成了隐形的了。”
　　“那你怎么知道这诗是五虾子写的？”
　　“除去这第五句‘五虾子死了’其他的每句话的字数分别是5,4,5,4,5,4,9,4,8”，她顿了顿，轻轻叹了口气，“这诗倒是有意思得紧，这些数字不就是汉字里的谐音‘我死，我死，死就死吧’，而那第五句嵌在这正中间，便成了这五虾子的墓碑了。”
　　“这五虾子…”项靖乔不免也是神色萧瑟，“这五虾子竟是知道自己要死了，写了这墓碑，恐怕这生前不畅快得紧。”下一瞬，却又扬起笑脸，那漆黑清亮的眼里满满是笃定的笑意， “这五虾子也是个傻的，人生在世及时行乐不就行了，管他那些个许多，倒累得死前写这么首渗人的诗。”郁初停了停，立在“庆锋包子铺”前。听了他这话，说道，“许是你没经过什么大悲大落吧，自是没法懂这其中的凄冷之意。”
　　“那是，人生苦短，何苦为难自己。”项靖乔倒也不否认，又道，“你又是如何知晓这诗后面的意思的？”
　　“书上看的。”她对他笑了笑，“到了这里很安全了，时间不早了，就送我到这里吧。今晚多谢你了。”
　　“你这还没到家呢？要是你在这儿出点什么事我可就脱不了干系了。”项靖乔却不停步，直直往前走，看她还不跟上来，只能停住了，“你该不会是玩花样，怕我知道你住在哪里吧？怎么，想耍赖不报恩啊？”郁初被他这无赖样子一噎，看他丝毫不知羞的放肆模样，心知他是一定要送她到了家门的，无奈，只得继续走着。
　　“看你噘着嘴，使小性子啊？”项靖乔就是个顺着棍子就往上爬的主儿，往她跟前一个跨步，拦住她的去路，凑近了问她，“别以为不说话就万事顶天了。”他的脸离她就只有两寸的间隙，喝了酒后的呼吸颇有几分灼热，扑簌簌地打在她的脸上。她发现他看人的时候总是显得特别专注，就像此时他的眼睛里倒映的全是她，她的凤眼，她的鼻尖，她的嘴唇…
　　她不由得退了半步，低垂下眼睫，缓缓翕合着，“你惯来这么喜欢逮人的短处吗？”再仰起脸来，素净的眉眼里染上点点滴滴的冷峭，“携恩求报？”项靖乔也直起身来，眯了眯眼，却不躲开她眼里的讽意，只是伸手去拿她手里的花灯，见她不松手，却也不恼，只半蹲下来，伸手拨弄着它旋转起来，“那你是报还是不报呢？以身相许怎么样？”说话间，又直起身看进她的眼里。郁初有些发怔，他顺势便将她手里的“半妆美人”抢在手里，笑得得意，大眼睛圆溜溜亮晶晶的，“还不是到我手里了。”说着，拎起那灯鼓起腮帮子，深深地往里吹了口气，复又咧嘴笑得张扬。郁初心里不禁一软，收敛起之前的讥诮，倒也没向他索要回那灯，左右也不过是一盏灯罢了。
　　“就是这里了，你回去吧。”郁初停了脚步，“我进去了，再见。”
　　“哎…”，项靖乔的鼻尖堪堪碰到那黑色漆面的大门，狠狠地碰了一鼻子的灰。他拨了拨手里的花灯，颇有些不满，“至于走得这么急吗？我话还没说完呢。”忽的，又笑起来，“这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嘻嘻~”一路走来，他早就暗暗记下了这巷弄的方向位置，之前他在青石巷里打转儿，却不想她竟是住在这桥儿头。这地方也是有些偏僻，难怪他找不着她。这下可好了，家门他都记仔细了，这回她可别想跑！他想了想，又打量着在附近拣了块石子儿，在青灰色的石墙上涂涂画画了一阵儿，方才满意地走了。这江南的深夜蓦地又恢复了寂静，不一会儿，从方才合上的大门里又走出一个人来，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那门，停了停，走到那墙边，俯下身看那留在墙面上的涂鸦，下一瞬不禁笑出了声，郁初摇了摇头，“这竟是个白长了大高个儿的醉疯子。”她手里那盏花灯被拎走了，夜色便显得更黑更沉了，那一袭青衣隐在一片苍苍茫茫的黑色里一点点渐行渐远…
　　那厢，德福儿从郁家回来后就守在项家五爷的院落里，得亏今天三爷吃醉了，要不然这个点才回家的项靖乔恐怕最近不好过喽~德福儿打着瞌睡等自家五爷洗漱完，已是困得直点头了，“爷，您这灯是在那巷子里买的？想不到这坊间匠人的手艺这般好。”德福儿见项靖乔爱不释手的模样便凑了句，原以为这小祖宗顶多就是点个头也便睡了，却不想一改原先在郁家的烦躁，很是好心情。
　　“嘿嘿，漂亮吧，这是之前那树精送我的”，全然不记得这盏灯是自己哄骗来的，“瞧她宝贝的样子许是她好不容易得的呢。”说着不由又笑，颇为畅快的样子。
　　德福儿听这祖宗嘴里的雀跃劲儿，也是有些纳闷儿，树精？别是今晚又吃多了酒胡闹了吧？“爷，你这是去哪里吃多了酒尽说些胡话。这树精什么精怪的，可别叫三爷听见，可不得又训你呢。”
　　“管他的呢。”项靖乔向来是不怕项靖康的，左右也不过就是教训几句，“嘿嘿，这树精可不是妖精，是人”，他拨了拨那灯，只觉得那灯面上的“半妆美人”清清冷冷的模样像极了她，忍不住笑出声来，“玉初，她说她叫玉初。”
　　“什么初？还真有这么个人啊？”德福儿看项靖乔欢喜的模样也是觉得惊奇，原以为是自家五爷整出的幺蛾子，竟然还真给他找着了个姑娘，“爷，您这么记挂这姑娘，该不会是瞧上她了吧？”德福儿人小鬼大，虽是没处过女孩子，但听了一耳朵的戏言，倒不是不知晓这事儿，用现下时兴的话来说，就是“恋爱”，对，恋爱。
　　“大晚上的瞎嚼什么舌根子，还不给我滚出去睡。”项靖乔看德福儿一边“嘿嘿”乐着调侃，一边半掩着袖子挤眉弄眼的模样，只觉得不熨帖，赶紧轰他出去。
　　“还不让人说了…”德福儿嘟囔着揉了揉被踹的屁股，看项靖乔已经躺倒在床上要就寝了，于是关了灯、熄了烛火退出去，阖上了门。
　　项靖乔看着挂在床头的“半妆美人”，周围都已经是一片漆黑了，就只有这盏美人灯还在摇曳着烛火。那半妆美人微翘着凤眼，微微抿起菱形的嘴唇，他的心里溅起一圈圈的暖意，他翻了个身，望着天花板上微弱的影子，眼皮一点点沉重起来，半梦半醒之间，恍然看见那纤细单薄的身影扑朔在墙上，清凌凌的凤眼微微翘着正专注地看着他，盈盈地对他笑…他想伸出手去描她的眉眼，却觉得手臂千万般笨重，好不容易快碰着了，她却又款款而行到了另一侧，复又对他笑得亮丽…朦朦胧胧，辗转呓语，又是一夜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