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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青石巷第三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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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城北项家的五少爷几日里有些消停了,没再和那苏州城里刚认识的纨绔公子哥儿逛那“迪丽”了,甚至也不跑马了,连日来就在城南槐树、青石巷一带转转悠悠,却是安分得紧,也没见他挑起什么祸端。项靖康也是诧怪,父亲将这顽劣的五弟送到老宅来,也不知作何打算。自己公务繁忙也管不上许多。这小兔崽子成日里不学好,交际能力倒是不差。这刚到苏州城,便和那几个有名的纨绔世子哥儿玩成了一片。都是些世家的孩子,倒不是顶坏的孩子,却也说不上好。项靖康自己是个端方君子,平日里是极瞧不上去声色场所的,于是对这五弟的行径也是头疼得紧,却不想这小祖宗自个儿安分下来了。
“五爷呢?”项靖康问德福儿。这德福儿本是要送回北平的,可这老宅本便下人不多,因此也便将他留下来了。
“不知,五爷没说。”德福儿是顶怕这三爷的,天生的冰块脸,随了他们家老爷。
“德福儿,要是让我知道你帮着这小兔崽子又琢磨什么坏水儿的话…”项靖康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口,抬起头看他,“这大多主子犯的错,许是有那不懂事的奴才撺的坏。”
“没没没,三爷。”德福儿最是怕这三爷这性子了,也不给个痛快话儿,就喜欢慢慢敲打,直叫人夏日里都渗出森森的冷汗,“五爷前几日也就是想着树精的事儿呢,就往那青石巷的老槐树下守着去了。”
“树精?”项靖康挑挑眉。
“是啊,这五爷说那树精和那书上不一样,没有褶皱的老脸,倒是年轻得很,哦,还有…”
“胡说!”项靖康冷斥,“这小五都多大了,哪里会说这些傻话,你这小子,倒是编得一番好故事。”
“是真的,三爷!”德福儿都快哭了,这黑脸菩萨怎么疑心病这么重呢,这五爷虽是贪玩了些,倒是个好伺候的主,“五爷这两日尽琢磨着这事儿了,上回麦家的三公子来找他去赌球也没去呢!只是守了近半月,却是什么也没瞧见。”
“哦?”项靖康将信将疑,“这个不成事的小兔崽子。”后又叹了口气,“也罢,只要别给我捅什么篓子就好。你去告诉他,明天晚上郁家的灯会,必须去吃个席面,还有,少吃些酒,别再像上次似的大半夜也不着家。”
“是,是。”德福儿背过身,长舒了口气。这在警局里办事的三爷可真是可怕得紧,不管是对这下人,还是对四爷、五爷这些小辈儿,乃至对着一些叔伯长辈,也是严肃得紧。项靖康看着一溜烟儿就不见了的德福儿甚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过身便准备起要送郁家的礼物,这即将要结亲了,便更不应当失礼了。
说回这恼人疼的项五爷,之前敛了性子徘徊在青石巷一带,也打听走访了附近的人家,也没找见人。这毕竟是长在北平里的公子爷,对这苏州城尚不熟悉,更遑论这陌生的青石巷呢?尽管对这事儿念念不忘,却也不禁暗自生了疑惑“莫不是那天晚上真吃醉了?”然则,尽管这疑窦初开渐深,项靖乔倒也不再固守在这方寸巷里,随着方时均等人骑马去山里猎禽去了。这一趟便是几日,德福儿素来知晓项靖康不喜五爷与那方家的少爷来往,便半真半假地遮掩了他的去向。领德福儿庆幸的是,项靖乔到底是个拎得清的,尽管喜欢在外撒欢了似的玩儿,却还是知道明儿个是郁家的灯会。再加上自家三哥即将和那郁家三小姐结下秦晋之好,作为小叔子、项家少爷都得在这场面上走一走。在回城的路上,经过这青石巷口,只听得一群下了学堂的孩童拍着手一句接一句地唱着:
“大虾子病了,二虾子瞧,三虾子买药,四虾子熬,五虾子死了,六虾子哀,六虾子坐在地上哭起来,七虾子问他为什么哭?六虾子说,五虾子一去不回来…”项靖乔听到这么首童谣,不由得乐了,“这可真有意思,为什么大虾子病了那五虾子却是死了?”
“不过就是这巷子里的孩子用来数数用的,做不得认真。”方时均笑答。
“那可说不准。这来来往往的童谣多是有些典故,许是这巷子里发生了什么新鲜事才变成了童谣罢。”项靖乔虽然不像自家其他几个兄弟,博览群书得很,却也是生在世家望族,他那研究了一辈子古籍的姥爷素来注重书香门第的骄矜,迫他读了一些古书典籍,少不得懂一些童谣民俗。
“也许吧,谁知道呢?”方时均不以为然地扬了扬手上的马鞭,笑得有些坏,“听说你前段时间不与我们去‘迪丽’,竟是去什么小巷子寻什么树精去了?”说罢,又觉得颇为可笑,“我住在这苏州城里,可从没听说过什么树精呀。项五,你可别是童话书读多了吧?啊?哈哈哈~”
这一带来往的人群松散,多是些莽撞的孩童不管不顾地跑跳着,司机只得慢了速度徐徐移动,项靖乔拄着手臂,对着窗外,细细地打量了好一会儿,发现除了吆喝叫卖的商贩,不知事的孩童,或绫罗或褴褛的行人,竟瞧不见任何新意和惊喜,不由得颇为意兴阑珊。他收回视线乜了方时均一眼,“你这消息收得快赶上我们家里德福儿了,灵通得很。”虽是夸着,却是不见喜意。“我前阵子忙点事,传到你这里倒成了什么劳什子树精了,可见这人多嘴杂,什么子虚乌有的事儿都快得很。”项靖乔轻扯嘴角,仿佛依旧是风轻云淡地把玩着马鞭,眼里闪过些许冷意。
“看你这样子许是哪里不得意了,要不今晚去迪丽喝点?我请。”方时均一时有些讪讪,想要解释周旋些什么,张了张嘴却又觉得多余。抬头见他眉宇间似有不快,一时也不深究。他自然是知道项靖乔的脾气的,虽才认识几月,也知他表面上是个顶好相与的人,也不惯做场子,可若是真违了他的意,哪怕是天王老子也不买账,傲得很。
“不用,这两天不方便,改日我请。”项靖乔下了车,将手里的马鞭子抛给他,“你不是喜欢我手里的鞭子吗?这便送与你了。”德福儿老早便等在项家大门了,见了他赶紧欢喜地回了院子里,这祖宗可算是回来了!方时均看着徐徐走进项家的背影,掀起嘴角,“开车。”
项靖乔回到房里也没脱鞋,合衣躺在了床上,双目紧闭像是睡着了。德福儿也不敢打扰,给他拉上了窗帘阖上了门,悄悄地退了下去。项靖乔睁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终是叹了口气,重又合上眼,睡去了。
晨起,苏州城里的巷弄渐渐升起人烟,蜿蜒的曲流偶尔探出几只衔着鱼儿的鸬鹚,用砖灰砌起的灶台也已蒸腾起粥的清甜。每家每户的妇人早已挽好了发,半蹲在河岸边洗涤昨日里换下的衣裳。郁初眯了眯眼,还没有睡醒,刚一打开门,隔壁家的李伯母便像个窜了火的炮仗走进了屋里,手上还捧着热腾腾的包子,显是刚出炉的,难怪走得这般急。
“小初啊,快去洗洗,就来吃饭吧。”郁初看着那笑意宴宴的脸,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只得点了点头便进了里间。
“李婶儿,你这是干嘛呢?大清早的让不让人睡呀?”文柔已是换好了衣服,洗漱了才来的。她素来不是个爱早起的,而郁初就更不是了,这隔壁家的李伯母老伴儿走得早,成了家的女儿嫁去了外地,年长的儿子又是常年在外做着买卖,于是寂寞得很,常常带着些零食糕点给她们尝鲜,更爱听些坊间的流言学给街坊四邻听,见别人笑了方才满意。
“你这丫头,不识好歹。”李伯母点点文柔的额头,虽是不满低斥,话里却是听不出恼意。“我今天起了个大早,去庆锋’包子铺特地买的包子。这老余家的包子可是排着十里长街也不定买得上呢,你可谢谢我哩!”
“嘿嘿,行,我报答你,报答你!今儿个灯会,我让小初陪着你逛灯会,还让小初给你做个大花灯怎么样?”文柔笑弯了眼,又转头朝里屋喊,“阿初,你可听见了?”只听得郁初和着水声应了应。
“你这鬼丫头,怕是让我带着小初走灯吧?”李伯母却不上她这个当,径直走到郁初新做的花灯旁,称赞道,“这花灯样式真是好瞧,我最是喜爱这牡丹花了。”可不,这李伯母除了这衣裳上爱绣上牡丹,更是喜欢在衾被上印染上团团簇簇的牡丹,甚至是那罩盖饭桌的桌布也要添上牡丹的点缀。
“这是小初特地为你做的,你瞧这牡丹画的,用的颜色你在这集市上见过不?”
“嘻嘻,我可不信你这个鬼丫头,打小骗了我多少回?”李伯母不信,却是抚摸着这盏花灯不愿释手,文柔偷眼瞧了瞧,也是好笑。
“李伯母,这确实是给您的。”郁初对她笑。
“那可真是辛苦你喽~这么好看的灯,怕是费了你不少心力吧。”
“没有,我除了画了个样子上了色,这捻上竹篾的活儿可是做不来,便拜托了坊间的匠人做的。”
“那也好,那也好~”李伯母喜不自禁,看着郁初越发地喜爱起来。“小柔今天晚上公差,怕是不能带你逛灯会了,今晚李婶儿可得跟你好好说道说道。”文柔看着李伯母一边笑一边又走进别家的院落,也是有些好笑。
“你这灯笼确实做得别致,难怪李婶儿已经兜不住往王婶儿家溜门儿了。”文柔放下碗筷,穿戴起来,“你这颜色用的是什么?以前怎么觉得没见过?”警服上的第一个扣子有些难系,文柔绷紧了脸,僵直着身子艰难地系扣着。
“哦,就是些普通的颜料,刚发现的。”郁初咽下嘴里的包子,说道。
“总算是扣上了。”文柔舒了口气,“我去上班了,今天晚上就跟着李婶儿去吧,我先走了。”文柔又伸手拿了个包子,感叹道,“这庆锋叔家的包子还真是好吃得紧。”郁初抬起掩在瓷碗后的脸,凝视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慢慢地站起身拾掇起桌面。复又走到另一盏尚未完成的灯笼前,细细盯着晾了一夜的半妆美人图,蹙眉深思了一会儿,举起了放置一旁的裁切刀…
许是大街小巷里的人们太盼望这一年一次的灯会盛节,十月初七这一日天黑得也是善解人意的快。送走白日里为生计奔波的忙碌,那坐在巷头说书的先生也收起茶具摇晃着折扇穿梭在一片灯海里,原是在老树下晒着太阳的花甲夫妻依旧靠着青石巷尾的槐树下目送着来来往往的灯盏,镇日里约束在学校里的女学生在沿行的街道两边买了灯,彼此嬉闹着,那暖黄的亮光也映射出简单的喜悦。
“这郁家的排场可真大,这每年的灯会都是翻出了不少新花样。”李伯母听说今晚上会有电影放映,便早早地买了花生寻思着去占个好位置,可不想这消息不仅是她知道,于是这竞争位置的人颇为不少。毕竟看电影可是个新鲜玩意儿,多是时下时髦的年轻人喜好的,尽管是听说了电影,李伯母这辈子也还没见过这么新奇的事物,竟能将人压缩在几尺幕布上,还活灵活现得紧。
“可不是?这郁家生意做得大,见过的人哪能不多?”王婶儿占了个好位置,真叫李伯母羡慕极了,想了想,还是站起来往王婶儿身边挤着,许是有些瘦,竟还真叫她坐了下去。于是仅仅1米的木凳子,紧紧挨着三个人,转个身都费力得很。郁初看见李伯母很是艰难地想转过来嘱咐自己,便微微前倾了身子,听她想说些什么。
“小初啊,你一个人坐在后面会无聊吗?要不我还是坐回去?”
“不用了,李伯母,您就安心看着吧。”郁初安抚性地拍拍她的肩膀,理解地笑笑,“这像是要开始了呢。”
“是的哦~那你一个人可得好好的哦。”见郁初点点头,便又安心地转过头去津津有味地聊起天来。郁初看着电影试映的片段,确实是个洋玩意儿,《定军山》,却是她看过的片子,且题材让她不喜,一时也觉得有些无趣。
那青石巷里因这一年一次的灯会热闹得紧,而这厢郁家和项家的家宴也已到了酒酣耳热之时,一大桌子的人,颇显得几分和乐。
“靖康啊,你和郁书完婚后是要继续住在这项家老宅?还是要走调北平呢?”郁家老太太的手上戴着佛珠,每动一下筷子,略显宽大的珠子便在那干细的手腕上来回滑动。
“还不一定,许是留在咱们苏州。”项靖康恭敬地放下手中的杯盏,“苏州老宅本是我们项家的根,以前迫于需要才迁住的北平,却不想一年复一年,这偌大的宅院终究是空了。我和父亲想着人不能忘根呢,还是觉得我们兄弟几人终须有一人照看着。”
“哦?这么说靖康是打算留在这儿了?”项靖康笑,一时也没给个确切回答,只说一切还要看几个兄弟和父亲的安排。
“那靖乔呢?”问话的是郁家四小姐,举止怡然,黛华翩然,确实没有辜负她的名字----郁华。项靖乔从落座在这席面上便不多话,只一径地吃着菜喝着酒。他的脸部线条与他的父兄一样,均是硬朗的,只是那眼睛生得大而清亮,漆黑漆黑的,不像他的几个兄长眼睛都是微微的浅褐色。听到郁华的问话,认真地掀起眼皮看她,郁华忍不住笑出声,拿起公筷给他夹了只虾子。
“我只要过得舒心就好,在哪里倒是不在意。”项靖乔倒是说了实话,他在家中排行最小,上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许是最小的儿子,项家艰难地年岁也过去许久,全家对他宠爱得很,惯得他成了个霸王的性子。
“那…”郁华正想说些什么,却是没来得及。在场的郁家人脸色都不太好,郁家老太倒是最为淡定的。只见黑子有些为难地杵在门边,可能是要说些什么又碍于情面踌躇不定着。
“郁声,还不来和你未来的姐夫打个招呼?”郁家老太终是发了话,只见门外徐徐走进来身形修长的女子,不似郁家其他几个小姐穿着端庄,却是穿着白色的露肩洋装,踩着细细的高跟儿鞋越发显得身材高挑。郁家的女儿多是长得漂亮的,倒不是美得千篇一律,像那大小姐郁菁年岁偏大,喜爱穿旗袍,挽着发髻显得极是端庄;三小姐郁书则更像那《红楼梦》里的黛玉,一颦一笑颇为荏弱;郁华喜爱读书,戴上眼镜,掩去了凤眼里的娇媚,兀自散发着“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柔美;而这七小姐郁声像个鲜见的异类,打扮用当下的时兴话来说,就是摩登极了。
“哦,姐夫好。”郁声像是没感受到气氛的尴尬,神色自若地向项靖康打了个招呼,又朝着项靖乔用两个手指模拟出敬礼的姿势,微鬈的头发随着这动作散在后腰,“嗨,小帅哥~”,像是瞧不见黑子劝阻她别再胡闹的手势,璨笑着露出大大的酒窝,“以后要成亲戚了,可得好好玩儿啊~”
“黑子,七小姐喝多了,扶下去。”郁家老太仍是端坐着,眼里却多了些冷意。项靖乔看着三哥警告地看着自己,一时悻悻然,只得模模糊糊地笑了笑,不再多看那被扶下去的七小姐。项靖乔看着又恢复热闹的宴席,暗自生了些计较。刚进这郁家便觉得哪里有些怪,经这七小姐一闹,这才发现整个席面上赫然全是些女宾,这郁家二少竟是在外读书不在家的。这还不算怪异,按理说重要客人来访,女主人应是来见客的,却是一个年近七旬的老太独当一面。若是这性格乖戾的七小姐贪玩不着家也是说得通的,可这郁家的老五老六就像是蒸发了一般,没人提起,仿佛这郁家本来就是没有这两个孩子的,只是平白占了个虚位而已。项家两兄弟自然都是看出来了,只是在世家的场子里呆久了,自是不会开口置喙些显见的“禁忌”,徒增些不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