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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右相千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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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昌侯赶忙上前跪倒,为明夫人辩解道,“王爷恕罪,此妇人乃是微臣长兄明辉之妻李氏,今日应邀前来叶府宴饮的。只是我大嫂一向患有失心病症,今日出门匆忙没有饮药,故而言语间冲撞了王爷,还请王爷念在她病重的份上不予计较,饶过她这回吧!”
萧天琪挑眉,再仔细瞧了瞧那明夫人的激烈模样,终是轻笑着道,“哦,既然临昌侯求情,本王便罢了,只是明夫人这病——”他说到这顿了一顿,却是望向叶妍曦继续道,“回去之后可要找个大夫好生医治啊!”临昌侯如临大赦,拉着一旁的明夫人叩谢道,“臣与大嫂李氏谢过王爷恩典。”
“不!我没有病!我也没疯,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明夫人甩开临昌侯的钳制,跳起身一把拉过她带进叶府来指认叶妍曦的王妈妈,指着叶妍曦吼道,“王妈妈,你说,她究竟是什么人!?”
此情此景,王妈妈却是双腿发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她自己尚且吓得发抖,哪里还有丝毫勇气去指证别人呢?明夫人见她不中用,便代她言道,“这王妈妈从前曾服侍过林小姐数年,林府获罪后,她便流落到我家为奴,今日家里的管事赵妈妈刚巧不在,我便携了她一同前来赴宴,不想却被她发现遇见了旧主。”明夫人说完便毫不客气地踢了王妈妈一脚。
王妈妈吃痛,却也自知无法再装聋作哑下去,便咬牙道,“回禀王爷,奴才曾在林小姐身边近身服侍过三年,所以对林小姐的相貌体征知之甚详,您眼前的这位叶小姐确与林家小姐的容貌生得一模一样,这一点奴才敢以性命担保,绝不会看错。而且奴才还知道,那林小姐的右腕生有罕见的紫色祥云胎记,王爷您若是不信,大可去亲自验一验,是非对错,顷刻便得分晓!”
叶峰神色一凛,立即驳道,“不可,我妹妹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怎可在大庭广众之下接受检验?仅凭你的一面之词,就妄图毁我妹妹清誉,我叶家决不答应!更何况你们口中林小姐所生之胎记,根本是个查无实证的幌子,又有谁能够担保就一定是真的?”他说罢便转向萧天琪,郑重道,“王爷,我妹妹自五年前离府休养至两日前回府,这期间一直有专人照看服侍,叶府上下一干奴仆以及清灵寺方丈灵隐皆可作证,个中细节,您大可向府中下人或是灵隐方丈一一核验,微臣绝不敢妄言。”
萧天琪不置可否,他的目光在叶家众人与明夫人面上迂回不定,最终却还是落在了叶妍曦的面上,沉声道,“叶小姐,我希望身为当事人的你,能给大家一个合理的解释。”叶妍曦方才一直冷眼旁观,就仿若她面前正上演的这出戏完全与她无干,而主角实际上另有其人。但她表现得越是冷静淡然,萧天琪就越是觉得,她其实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样的纯粹简单,相反,他在她湛黑色的瞳仁里,甚至敏锐地嗅到了一丝深不可测的危险气息。
叶妍曦莞尔一笑道,“王爷,依照明夫人的法子,其实也并无不可。只是妍妍斗胆,想向王爷讨要一个保障,若是验明正身后,证实我确是叶家五小姐无疑,那么今后便不得再有任何人以我身份存疑为借口,毁我声誉,扰我叶家安宁。”她的语气很淡,叫人听不出丝毫情绪,可她不但不顾及女儿家的矜持同意当众验身,还竟敢与逍遥王谈条件!在场宾客不由得全都屏住了呼吸,那明夫人发疯便也罢了,难道这叶家小姐也疯了不成?
“哈哈,有意思……”萧天琪抚掌而笑,无论对方是真是假,他都毫无利益可取,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竟还想不着痕迹地拉自己下水,答应做她乃至于叶府日后的挡箭牌,难道她真当自己是个不懂得经营买卖的傻子吗?萧天琪不怒反笑,倒让所有人愈发噤若寒蝉,叶勉心生不安,便欲开口为叶妍曦解释,却被叶峰率先拉住了袖子,以眼神示意他不要多言,暂时静观其变。果然,片刻后萧天琪敛住笑意,望着叶妍曦深沉道,“那好,本王便依叶小姐所言,只是叶小姐你可要想清楚了,若是最终的结果恰恰证实你只是个冒牌货,那么这欺君的后果嘛,便也要叶府与你一同承担!”
“我的妍妍自然是如假包换,只是敢问王爷,我叶家却何曾欺君?”叶夫人不解,妍妍是叶家的女儿,并非王族血脉,哪怕万一妍妍的身份真有什么差错,那也该是他叶家蒙羞,又怎会与王族有碍?原来,叶老将军考虑到叶夫人正情陷女儿失而复得的喜悦中难以自拔,故而实不忍将叶妍曦即将身锁深宫的消息告知叶夫人,便再三吩咐叶家上下人等一概不得将此消息透露给叶夫人知晓,可惜事与愿违,今日之事的发展已超脱他的掌控,眼下他们怕是再也瞒不下去了。
叶老将军轻托起叶夫人的手,言语间尽可能地和缓道,“夫人,是这样的,昨日王上传下恩旨,要召妍妍入宫为妃,这可是隆恩浩荡,是咱家女儿天赐的福分呢。”叶将军见叶夫人神色迷离,心上一痛,“不过你不要多想,妍妍还要在家里待上好一阵子呢,不会那么快就入宫的,你尽可放心。”叶夫人听到此处,终是将一切都明白过来,她只觉身体时冷时热,胸中又急又气,却偏偏口中吐不出一个字来,她急怒之下两眼一黑,便昏死过去。
待叶妍曦与叶家众人七手八脚地将叶夫人安置好回到宴会厅中,却见众宾客无不翘首以待,叶妍曦便不由有些好笑道,“劳诸位久候了,妍妍这就如君所愿。”她说罢便行至大厅中央,毫不迟疑地轻手掀起自己左腕袖口,只见玉腕光洁无瑕,并无一丝痕迹。明夫人这时又跳起来,大声道,“不要作弊,你这是左手腕,王妈妈明明说的是右腕,你今日休想蒙混过关!”
叶妍曦见其成足在胸,复又笑道,“明夫人莫急,您且瞧好了。”她说着便掀起另一侧袖口,将右腕完整地展现出来,只见其腕如玉般晶莹剔透,完美无瑕,哪里还能找到那所谓的紫色祥云胎记来呢?
“不,这不可能,胎记绝不会自己消失!”明夫人难以置信,她指着叶妍曦道,“一定是你!是你方才以护送叶夫人为由,躲开大家的视线,用脂粉将胎记偷偷掩盖住了!”她说着便不安地四下寻找起来,最终将视线锁定一人,疾走数步将那人拽出人群急道,“董太医,你来瞧瞧,她是不是私底下做了什么手脚!?”
董太医被明夫人揪住,却也挣脱不开,他只好悄悄地望了望逍遥王的脸色,见对方向他点头示意,这才托起叶妍曦的手臂,仔细分辨起来。大约一盏茶的功夫过后,董太医终是摇了摇头,肯定道,“经过仔细查验,叶小姐的手腕没有生过胎记的痕迹,也不曾作伪。”
峰、勉二人闻言便轻呼出口气,他们方才委实是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叶妍曦以叶家全族的性命去赌,心下着实为她捏了一把冷汗。但他们是见识过叶妍曦的非常手段的,所以他们愿意相信她有能力巧妙应对,自始至终也都尊重她的选择。更何况一旦发生意外,还有‘那人’的承诺作保,叶家一早就算是持有了保命的‘免死金牌’,便也未曾出言阻挠。可是却他们也并不十分清楚叶妍曦从前的真实身份,他们只知她出身名门,身份高贵却又有着不得不隐瞒世人的苦衷,仅此而已。
“来人,将这二人拖下去,押入京兆尹地牢,听候发落!”萧天琪一声令下,立时便有几名身强力壮的侍卫扑上来压住明夫人与王妈妈的双肩,欲将她们绑缚出去,谁知那明夫人竟像是疯了一般拼命挣扎,口中嚷道,“不要抓我,我是为了救我儿子的性命!我的南儿被贼人掳去了,若是我不按照他们的要求去陷害叶家,揭露叶小姐,我的儿子立时就会丧命!”她不顾一切地爬到叶妍曦脚边,绝望道,“叶小姐,是我对你不起,可是求你救救我的儿子,可怜可怜我这个做母亲的心,好吗……求求你啊,叶小姐,求求你……”叶妍曦垂首望着明夫人泣泪纵横的面庞,始终不发一言。
直到明夫人被侍卫们无情地拖走后许久,她那凄厉的哭嚎之声依旧绵绵不绝,叶妍曦就一直那样静静地听着,面无表情。萧天琪则在一旁悄悄打量着她,眼中流露出些许玩味的笑意,那女子美妙的轮廓轻轻敲击着他的心扉,他微微一笑,好似忘记了周遭的一切事物,径自痴迷起来。
叶忠见一切虽已尘埃落定,但今晚的宴会无论如何却也不宜再进行下去了,遂开口道,“咳……对不起了诸位,今日叶某邀请大家齐聚府中参加小女的喜宴,本是一番美意,却不想宴会尚未开始便生出这许多的笑话来,坏了各位贵客的雅兴,”叶忠说罢便拱手深揖道,“叶某在这里向大家赔罪了。”
萧天琪闻之一顿,很快便清醒过来,他笑着走向叶忠,拱手道,“叶将军客气了,今日之事实属意外,叶家也是受人陷害,在座宾客又岂是不明事理的无知之辈,自然不会怪罪。”宴会厅中的众人见萧天琪已做足了放低姿态向主人示好的榜样,便都识趣地起身客气起来。
“妍妍,父亲叫咱们去他的书房等他,他有话要说。”峰、勉二人将宾客们好生送走之后,便寻至叶夫人的房间,对正在悉心向大夫询问叶夫人病情的叶妍曦说道。叶妍曦送走大夫,再亲自为叶夫人细心地掩好了被角,这才随着两位哥哥向叶将军的书房走去。
“妍妍,关于你的身世,我想我们有权知道实情。”叶忠负手而立,他目光坚定地映在叶妍曦的面上,继续道,“不论是为了叶家的将来,还是为了你个人的安危考虑,你都不该再对我们有所隐瞒。”叶妍曦的眸光在叶家父子三人面上淡淡扫视一圈,见对方无一不是郑重其事、神情严肃,便笑道,“父亲误会妍妍了,之前并非是妍妍自己有意相瞒,而是‘那人’曾嘱咐我必须保密,更不可对任何人透露只字片语,所以妍妍也只有奉命行事。既然事已至此,我便将一切和盘托出,倒也并无不可。”
“不错,我确是明夫人口中的叛国余孽,也是前右相林森的女儿,林清泉。”她的语气很缓很轻,但饶是如此,却还是令听着闻之巨震。叶家父子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看来今日之事被有心之人拿捏抓住,却也并非捕风捉影,只可惜此人藏匿极深,若是不能尽早剪除,恐怕日后必将成为悬在叶家头顶的一大祸患。
“你既是货真价实的林家小姐,为何腕上却不见那独特的祥云胎记呢?”
“看来还是四哥的心思转得最快。”叶妍曦微笑道,“那胎记我从前的确是有的,只不过前不久刚被‘那人’寻来的特殊药水除去了。他既为我安排了新的身份,便也必然会提前考虑好这样做所可能遇到的所有麻烦,因此,不论是对叶家的承诺亦或是在我身上所下的功夫,全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叶妍曦话音刚落,却见叶勉又欲发问,便摇头道,“父兄莫急,先到这边来坐下,再听妍妍将这一切的前因后果慢慢道来。”叶妍曦轻移莲步,亲自为他们每人斟了一盏茶后方才款款坐下,说道,“家父林森为相十余载,一向持身中正、政绩斐然,在当年也算是个可与当朝秦左相齐名的贤相了。只可惜,他为了保全一人,终还是落得了个抄家灭族、身败名裂的下场。”叶忠听后微微点头,他虽是个武将,常年驻军在外,却也曾听过林右相的盛名,叶妍曦女言父评,倒也毫无偏颇。
“家父一生酷爱下棋,时时事事斟酌稳妥,从无错漏,这辈子却唯独棋错一着,暗中与毅王结了盟。”
“毅王?!”叶勉抑制不住内心的震惊,自椅上弹了起来,“你真的是说毅王吗?!”
“是啊,就是毅王,除了他,难道在天启你还能找出第二个曾深陷王权斗争之中,难以自拔的人来么?”叶妍曦嗤笑一声,继续道,“在我四岁那年的一个雨夜,毅王曾第一次亲至林府拜访,自那日起,在明里,毅王是与我青梅竹马早有婚约的痴情少年,而暗地里,他却是绞尽脑汁欲将我父亲等一干重臣笼络麾下的诡诈王爷。”
“妍妍,请你慎言。”叶忠一面将叶勉拉回他自己的座位坐好,一面对叶妍曦摇头道,“无论从前的毅王在你眼里是什么样子的,你往后都不可再像今日这般肆意直言,毕竟,他已是天启的王。”
“哦,我竟然忘了,他是王,他可是那个我父亲甘愿抛却林氏全族性命与荣辱不顾,也要扶持他最终登上王位的王呢……”叶妍曦捧着茶盏的手用力地收紧,直至指尖范白也不肯放松,她内心纠结许久,终是自嘲道,“有其父必有其女,可见我与我父亲,都是一样地傻。”
叶峰喉头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安慰于她,然话在嘴边徘徊,却是不知到底该如何开口才好。踌躇良久后,他唯有在一旁静静地注视着她,用自己的心去体味她眼中的每一抹痛、用自己的灵魂去分享她的每一分无奈。
“彼时我年纪尚小,只道‘那人’时时夜访林府是为了与我相见,然而事实却是,他每每抵达林府后便先去寻我父亲,在与我父亲密谈后,方才顺道拐过来去见一见我罢了,可笑我当年还曾为此开心到夜不能寐。”叶妍曦陷入往日回忆,唇角苦涩,“他一直待我极好,甚至可以说是达到了百依百顺的地步,我也从未怀疑过他对我的真心,直到听闻他将娶秦家长女为妃的消息,我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错了。”
“不对啊,妹妹,继秦王后之后不足一年,王上便又迎娶了朝夕穆氏对不对?怎么却不见你提她呢?”叶勉只顾着专心听故事,反而忽视了叶妍曦愈发凄迷的神色,他此刻将心中疑问冲口问出,这才突觉不妥,然话已出口,却也无法收回。
“妍妍你不必理他,继续讲你的就是。”叶峰微笑着托起茶盏的同时,足下一个前冲,却是动作飞快狠厉地给了叶勉一记十足的‘脚刀’。叶勉登时便疼得几欲自椅上跳起,但当他望见叶峰瞥向他的那充满着警告的眼神时,却唯有硬着头皮将自己钉在了原处。叶峰掀开杯盖轻呷一口清茶,心中想道,“这小子还算懂事,可若是他再敢做出一丝一毫惹得妍妍感伤的动作或是言语来,我这个做哥哥的绝不轻饶,到那时,就不会是只踢他这么一脚如此轻巧的处罚了。”
“四哥说的不错,只是妍妍还未来得及说到她呢,”叶妍曦垂下眸子,“当我好不容易接受现实,相信‘那人’实是有苦难言,故而不得不遵从王命之时,王上却再降恩旨,将穆家女儿也赐给她他做了侧妃!我以为他这次定会婉拒王恩,可是我又错了……”叶妍曦抚了抚腕上玉镯,苦笑道,“不过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先王表面上虽将众王子一视同仁,但他最为疼爱的却还是他与先王后的这个儿子,他是想通过赐婚的方式,将秦、穆两家作为保护他的坚实后盾,如此地用心良苦,‘那人’又怎会推拒呢?”
“后来我终是忍不住跑去质问于他,可笑他给我的解释却是‘王上赐婚,不得不遵’,多么冠冕堂皇的借口啊……”叶妍曦轻轻摇了摇头,神思悠远,“许是我后来独自跑去退亲的举动引起了他的重视,在此之后的三年间,他倒是与林府来往地更加频繁了,也更加愿意花费心思去讨我的欢心。他知我独爱以黎明之露烹茶,便日日夜半时分亲去郊外的羽绵山上为我采集露水,一样的事情做一次容易,做三年可就难了,就这样,我终是念及旧情,渐渐原谅于他。”
叶峰双眼须臾不离地关注着叶妍曦神色间的每一丝变化,将她深入骨髓的每一分凄与怨、每一股悲与愤都尽收眼底,他眼角一涩,内心却是对这个女子有了更为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感。
“也许说出来你们也不会相信,当初那场灭族逆案,林府是冤枉的,我父亲他也是冤枉的!”叶家父子三人闻言便是一惊,虽已时隔数月,但那起滔天逆案的阴影却似依旧笼罩在信阳城的上空,久久地盘旋不绝。
林森乃是朝廷重臣,他的案子自然是要交由大理寺主审,但叶家父子对此案的详情却知之甚少,他们只知此案于腊月初三开审,并于腊月初八封案定罪,仅短短五天的时间,大理寺便以谋逆连坐之重罪锁拿林氏数百人。事实上,待大理寺将整理好的口供、证词、数万两银票以及通敌书信等一干证物上呈永昌帝后,便引得先王龙颜大怒,林氏自然在劫难逃。纵是满朝文武为林氏求情者甚多,然先王雷霆盛怒难熄,他最终还是降旨将林府抄没,诛其三族。
可就是在这样一场震惊朝野的泼天巨案早已落下帷幕后的今天,面对如山的铁证、无法挽回之结局,作为当初涉案人之一的林氏孤女,却还在坚称自己蒙受着家族之冤、父亲之枉,此情此景,纵然荒唐,确也足以令闻者不但为之内心震动,更顿感同情。那叶氏三人面对如此执着的一张面孔,心下不禁深为叹息,无论当初的真相如何,那次事故都是一场毋庸置疑的大悲剧,而它所造就的一切,恐怕也唯有这劫后余生的林氏孤女一人方可承担,也必须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