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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往事前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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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长,请您随我来,我家主人有请。”晌午的集市上,一个奴仆打扮的男子混迹在喧闹的人群当中,悄悄走到一个门庭冷落的算命摊前,语气恭敬地对摊前主人相邀道。那摊主本是低着头执笔在案上写着什么,闻言却是毫不惊异,就如同早已预料到了一般,他甩下毛笔站起身来就走。那奴仆本还怕他推辞,早已备下了无数好话,还在袖中暗自藏了银子和绳索,现下那道士竟出乎意料地爽快,他之前花费心思所做的那些个准备倒是都用不上了。
“道长,这些都不要了吗?”那奴仆追在道士身后,指着他那堆算命卜卦的工具问道。那道士闻言咧开嘴角一笑,却是连头也不回一下,声音洪亮地道,“贫道我就要飞黄腾达了,还要那些个劳什子玩意儿作甚?!谁喜欢便给谁罢!”说罢哈哈一笑,宽松的道袍被风吹的‘呼呼’鼓起,倒还真有一番得道高人的豁然气度。
“怎么?两日前贫道的话,三公子此刻肯信了么?”那道士由仆从一路迎入叶府偏厅,他远远地便瞧见了早已有一公子站在门口等候,便向他开口朗声道。叶峰听见他的问话,却是不发一言,眼睛在那道士似笑非笑的面上迂回一瞬,转身便迈进门去,心中想道,这人初次来到叶府竟似毫无拘谨,真真是个‘人未至,话先到’的怪人。
入得厅中,那道士便自发寻了距离叶峰最近的椅子坐下,姿态悠闲地捧起一旁婢女奉上的茶盏,也不说话,径自品茗起来,“你,到底是谁?”叶峰一肘柱在桌上,略微前倾着压低了身子,双眼紧盯着那道士冷声道。那道士一笑,毫不在意地道,“贫道乃是昆仑山一老道,修行数十载却仍是无法修得金仙,不得已,才舍了数十年的修为,再度踏入红尘混口饭吃。”
“我要的是你的名字,”叶峰仍是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语气愈发冷冽,“还有你的真实身份,你究竟有何目的?”那道士偏了偏头,开口慢慢回道,“哦,原来三公子问的是这个啊,好吧,那贫道便一一与你道来。吾本乃昆仑山一闲散道人赵平达是也,然命途多舛,现如今却沦为了世人眼中沿街‘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说来惭愧,彼时彼刻我是早已算准了时辰,导演了与两位公子的‘偶遇’,起初只是想讨要些散碎银子好打打牙祭,后来却也是真心提醒你们令尊有难。可惜啊可惜,你们偏偏不听,哎,可叹贫道当时都为你们备好了解救之法,哎——”赵平达一句三叹,言语间真真假假,倒是让叶峰一时间也拿捏不住他,只得暗自咬牙。
叶峰冷笑一声,不以为然道,“这么说,倒是我们兄弟二人不知好歹,辜负了道长您的好意了?”赵平达撇过脸去,捧起茶盏轻呷一小口,却是掩去了嘴角的一丝笑意,缓缓道,“公子当日对贫道诸多不屑,今日却肯屈尊将我迎入府中这只用来招待贵客的厅室,所谓是‘病急乱投医’,可见令尊大人的病……”他说着顿了顿,挑眉看向叶峰,“怕是不妙了吧!”
“哼,你也不要如此得意,若是让我查出父亲此次出事与你有一丝半毫的牵扯,你应当知道后果!”叶峰不待赵平达为自己辩驳,继续道,“现下你既知我父亲性命堪忧,若你还算识趣,就该即刻去见他,将他的病症医好。若是药到病除,你我之间这笔账,我非但既往不咎,还会封上大笔的酬劳,如若不然……赵道长是聪明人,应当知道该如何抉择吧?”
赵平达一愣,随机面露讥笑着道,“三公子恐怕是误会了,一者,令尊此次劫难,并非人为,而是天灾,是他命中注定的一劫。贫道虽能测算天机,却也不敢逆天而为,毕竟做我们这行,一向最惧‘天罚’,那些个伤天害理的勾当,轻易是绝对碰不得的,二者,”他顿了顿,却是目光真诚望着叶峰道,“贫道只会些个相面卜卦的小把戏,养活自己尚且困难,又怎有妙手回春之能?。”
叶家与叶将军自两日前便断了联系,正当叶家兄弟焦急地着人前去四处打探时,却传来叶将军病重的消息,情况十分凶险。加之抗洪前线缺医少药,军医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命人将叶将军连夜送回京都,以期他能够有所转机。可是宫中太医院院判齐远与其他三位太医切脉会诊了一夜,仍是无计可施——叶将军被冰寒之气侵袭在先,受婴儿传染时疫在后,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啊!叶家兄弟见父亲情况愈发不妙,五内俱焚之下终是想起了那个古怪的拦路道士。
叶峰闻言倏地站起身,语带三分焦急道,“你刚刚不是才说过早已备下了解救之法,转眼怎得又不认了?难道你刻意与叶府亲近,竟只为了看我们的笑话不成?!”叶峰劈手便扫落了桌上茶盏,目光森寒,面带怒火地瞪向赵平达,一把就将对方从椅上高高提起道,“既救不了我父亲,那还留你作甚?!”说罢作势就要将赵平达向地上狠狠掷去。
赵平达猛地瞳孔一缩,忙道,“能救,能救,将军饶命啊!”他如小鸡啄米般疯狂地点着头,那样子倒有三分滑稽,“东临街五十六号,是郭圣手的私宅,他昨夜就悄悄回家了,你现在去请准能把人请来!”叶峰却不松手,只是狐疑地盯着他道,“郭圣手作古十余年了,你骗鬼呢!?”说罢一扬手,倒是将赵平达稳稳丢回了椅子上,随即便走出门去。
待看到叶峰再次走进门来,已是两个时辰之后的事了。此时天色已然渐暗,赵平达微笑着将目光一路投射在叶峰身上,心中却是叹道,“好一个少年将军、当世英豪,不仅容貌生得俊朗绝尘,霹雳烈火般的气势更是慑人心魄,任谁见了都不由得要在心中为他喝一声彩。”他想到这里,却是眼中笑意更深了几许,暗自忖道,“谁人不知这叶峰虽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郎,但于战场之上却最是耐得住性子,他就如同一只蛰伏于暗夜中的野兽,只等黎明时分才跳将出来,给予敌人那最为致命的猛烈一击!一个生性如此克制隐忍的人,却十分意外地在他面前表现得几无往日风度,纵使心情急切,却也不致如此,由此可见,他今日的种种急躁冒进之举,却都是演戏给他看的了。”
叶峰走进门来,见到赵平达便是拱手一礼道,“劳赵道长久等了,府上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道长见谅。道长大才,何不在我府上住些时日,也好让我那个不成才的弟弟多向道长请教一二。”他说着却是亲自奉了一盏茶到赵平达手上,热络道,“我早已命人打扫了西华厅出来,道长住处的一应行李我也已安置好了,既如此,道长就不要推辞了吧。”
赵平达一愣,随即笑眯眯地道,“三公子如此盛情款待,老道又怎会推辞,自然是要长久地住下去的。”他心下再清楚不过,若不是因为对方根据他的指示顺利请来了郭圣手,救回了他家老爷子的性命,他的这颗脑袋,此刻恐怕早已不在脖子上了。更何况,对方如此亲善地百般挽留自己,怕也是有着自己的心思的——若是郭圣手在未来的几天内不尽全力或是有意懈怠,将堪堪拽离鬼门关的叶老将军再度推下深渊,那他自己也毋庸置疑地,将会被叶峰毫不留情地踢下去一同陪葬!
“三哥,父亲已经醒了,正找你呢!”门外一脚跨进一个面如冠玉的少年,对着三哥叶峰匆匆喊道,不是叶勉又是谁呢?叶峰略一点头,对叶勉吩咐道,“四弟,时候不早了,你亲自去送赵道长回房间休息,我这就去见父亲。”
“三公子,你且慢走!”赵平达轻声唤住即将走出门去的叶峰,同时紧走两步赶上前去说道,“贫道虽知在叶府来日方长,可此事十分要紧,我不得不尽可能地提前告知三公子其中利害,而且越早越好。”叶峰回过头去,却见赵平达神色很是郑重,不由微微讶异道,“究竟是何事?竟引得道长如此挂心?”
“请问公子腰间所系羊脂软玉,是何人所赠?”赵平达指了指叶峰一向挂在腰间的那块玉佩,却是微微蹙眉,“若是三公子信得过在下,就请从今日起便摘下这枚玉佩,任其束之高阁,再也不要将它示于人前,方是唯一应对之策。”
“怎么?难道是这枚玉佩有着什么古怪不成?”不待叶峰发问,一旁的叶勉却是更加好奇地道,“这可是舍妹送给三哥的礼物,三哥最是珍视,赵道长你可不要浑说!”叶峰面色一变,他这两日早已命人去探清了赵平达的底细,深知对方绝不仅是普通的江湖术士那般简单,他确是有真才实学并深谙相面卜卦之道的,对方所言之事必定与他有着莫大的妨碍,可纵是如此,他也不能轻易舍弃妹妹留给他的唯一心意,便只是轻叹一声道,“赵道长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玉佩于我而言非同一般,我真心不舍。”
赵平达却是摇了摇头,不安道,“三公子纵然万般不舍,这玉佩来日也必会被一人索走,只是那人命格诡谲难辨,贫道一时之间竟连对方是男是女,是老是幼也无法探知清楚,但唯一可以确认的是,这人未来定会与公子有莫大的牵扯。贫道可以预见,若是与此人纠缠不清,轻毁损毁公子姻缘,重则却会累得你一生孤苦啊!”
“这样说来,此人更可能会是个女子了?”叶勉忙不迭地问道,“若是女子,她既妄图毁我三哥姻缘,那我三哥最后便将她娶了不也就成了?这样一来,后面的‘一生孤苦’之说便也一同不存在了,岂不也是应解之法?”
谁知赵平达听得此言却是眉心愈发深蹙,叹息道,“此人诡异非常,似乎隐有煞傍其身,故而无论男女,皆是三公子未来无法驾驭之对象,更不可能在未来以对方做解。”他向前一步,向着叶峰声音低沉道,“若是贫道所料不错,此人应在未来三年的时间内出现,届时一切都会变得难以掌控,所以公子何不趁着现在尚有转圜之机,诸事未定之时便早早舍了这劫难祸根,以求避祸自保呢?”
叶峰紧抿双唇,良久不语,末了,却是攥紧那玉佩问道,“此人,可会累得我叶氏门庭、或是害我父母兄弟么?”赵平达一愣,却是慢慢摇头道,“这应当不会,此人与叶府他人并无过多纠葛,与三公子你,也仅是在终身姻缘上有碍,甚至于对公子此生的功绩名位,反而有所助益。”赵平达见叶峰仍是沉思不语,忙抓住对方的胳膊急道,“公子的谋略武功乃世所罕有,堪称少年雄杰,纵使日后再无此人锦上添花之推力,公子也当有官拜元帅之份,还望公子莫再犹豫,立做决断啊!”
赵平达言辞恳切,神情真挚,他是真心地在为眼前这位不世出之少年名将感到担忧,他敬才惜才,实不想看到对方落得个孤苦终身的结局!叶峰抬起头,望进赵平达眼眸深处,良久方淡淡一笑道,“既然此人与我功名无损,更不会累我亲族,先生就不要担心了。我真心感念先生与我的一番好意,今日今时无以回报,待峰他日重返战场,身侧军师一职非先生莫属,还望先生心下稍安。”
他知道!他竟然全都知道!赵平达满面惊异地望着这个早已暗窥他全部心思的少年郎,心中连连叹服,他自恃有才,心中早有计较——待他在叶府站稳脚跟,自然便有了向叶峰自荐的资本,到时随军出征他便可献出胸中统帅三军、克敌制胜的良策,待一切水到渠成,封官嘉奖、名声大噪于他便只如探囊取物。可惜啊,他的这些个心思,却是早已被人看穿,可叹他之前还曾暗自窃喜,以为自己有多么高明,如今想来,简直可笑!
叶峰轻轻抬起赵平达抓在自己臂上的手,转头对叶勉再次吩咐道,“好好将先生送回去,我这就去见父亲了。”此刻,叶峰改称赵平达为先生,可见心下对对方已然很是亲切敬重,再也不复之前的不屑与猜疑。赵平达却还是不死心,追出门外冲着叶峰的背影喊道,“还请公子早做决断,不要再有犹豫,迟则生变啊!”
叶峰脚下不停,却是微笑着回道,“此事我心中有数,天色已晚,先生您请休息去吧!”
夜凉如水,一个高大颀长的人影长久地立于书案之前,他那孤寂萧索的身影被月色拉得很长,好似是陷入了长久的回忆之中,再也走不出来。许久之后,叶峰终是轻轻一叹,将刚刚搁置在书案上的那枚羊脂玉佩再度小心地系回自己腰间,眸色深深,“既是命运的安排,我便避无可避,妍妍,你回来就好。”
翌日清晨,碧空万里,叶妍曦照常梳妆打扮,只是今日她身边服侍的婢女却是乌泱泱一群人,她素喜清静,此刻见屋内忙里忙外的婢女几乎充斥了半间闺房,不禁望着铜镜中那妇人的脸失笑道,“母亲,女儿平日都是自己打理惯了的,实不必由这么多人伺候着,您看大清早的,这么多人只为着女儿一个人忙忙碌碌却无半刻清闲,女儿看着,心中也着实难安。”
叶夫人闻言便迟疑了一下,随即将手中正在把玩着的那套翠玉嵌南珠的精美首饰放回木匣子里,对叶妍曦轻声道,“妍妍,娘从前亏欠你太多,现在你好不容易回家了,娘怎么忍心让你再受一丝一毫的委屈呢?这些下人都是娘亲自为你挑选的,无一不是咱们府中做事最为得力的丫头,也唯有这样的人给你用着,娘才能稍稍放心。”叶夫人的眼睛在四周环视一圈,却也觉得一屋的丫头将女儿的房间挤得太不像样子,低头略一思忖后道,“所以娘就说妍妍这闺阁还是太小了些,不过没关系,娘过两日就着工匠再将这里扩建一倍,到时候地方就宽敞了,妍妍你住着也能舒服些。”
叶妍曦眨眨眼,却是不好再说什么了,面对叶夫人的慈母情怀,她在心中愧疚的同时却也倍感温暖。她微微一笑,伸手将叶夫人稍稍歪下的梨花碧玉簪轻轻扶正了,而后温顺地道,“母亲这样疼爱妍妍,妍妍心中很是感激,女儿自然一切都但凭母亲做主。不过母亲也要答应女儿,日后不要过分操劳,要好好将养身体才是。”叶夫人闻言一笑,伸手就将叶妍曦搂进怀里,言语宠溺,“这是当然,娘以后都要和妍妍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不长命百岁怎么能行呢?”
“哈哈,总算是赶上了,这次三哥的那把宝贝玉扇,终是输与我了!”叶勉脚步如风,一只腿堪堪踏进叶妍曦的闺阁,余下半边身子尚在门外,便迫不及待地得意道。叶夫人听见小儿子的吵闹声,便笑骂道,“你这只孙猴子,整日里没个安分,可怜三儿不论有多少好东西,早晚都会被你给骗走。往日便也罢了,现下你妹妹在这里,以后可不准再这么上蹿下跳的了,没得让你妹妹笑话!”叶夫人佯装气恼,却是眉眼含笑,叶妍曦将这一切都看在眼中,愈发觉得这一家人十分有趣。
叶妍曦望着随后紧追而至的叶峰,微笑道,“三哥作弊,这才让四哥得了好处,妹妹今日终于明白,原是三哥怕了四哥的胡搅蛮缠,若是什么时候妹妹也能将这本事学来一二,想必三哥便也不会同妹妹小气了!”她语气轻快,叶夫人只当她是在与兄长们玩笑,并没有当真,然这些话听在一旁的两兄弟耳中,却是另有深意。
叶勉心中明知叶妍曦意有所指,却是打岔道,“我和三哥紧赶慢赶,就是为了来妹妹这里蹭上一顿好饭,现下大家肚子饿得咕咕叫,妹妹你这小厨房里的吃食,可万万不要让大家失望哦!”叶妍曦淡笑着轻轻点头,而后吩咐一旁的环儿即刻传膳,这样美好的早晨,当有美食与欢笑方才不算辜负。
一家人用过膳,又在一起说了好一会儿子的话,这才各自离去。叶妍曦亲自将叶夫人送出院外,和煦的春光映在她的雪肤之上,使她看起来比往日还要娇媚三分。叶峰待自己走得已足够远了,这才回转过身来,远远望着那抹碧青色的背影,只觉那倩影纤腰盈盈,体态婀娜,步态轻盈间不染俗尘,更胜仙子下瑶池。
叶妍曦脚步悠闲地在自己院中散步,不时嘴角含笑地欣赏身边的各色景致,忽而却在苗圃前方顿住了脚步,望着一个正费力提着大木桶侍弄秧苗的小丫头道,“环儿,这个丫头是谁?她何时入的府?”环儿抬眼一瞧,回道,“小姐,那丫头是十日前入的府,当时她就差点饿死在咱们府门口,是吴管家救了她还赏了她差事。不过这丫头在小姐院中只是个粗使奴婢,只在院中做些粗活,平时是无福在小姐身边近身伺候的。”叶妍曦点点头,若有所思地道,“等下将她叫过来,我有话要吩咐。”
环儿领着那丫头低头悄步地走进了叶妍曦的闺房,叶妍曦放下手中书卷,对环儿道,“你们都出去吧,现下我不用人伺候。”闻言,那丫头一瞬间猛地抬起头来,面容狂喜地道,“夫人!?想不到真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