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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叶府小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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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得马车,天色已然渐暗,叶府门前早已掌上了明灯,只见正中间‘叶府’的匾额恢弘庄重,门庭开阔,院墙高大严整,整个府邸给人一种大气沉稳之感。门口早已站了两排相迎的婢女仆从,却个个低眉敛目,恭敬顺从,可见这府中平日里也是御下极严的。
“妹妹小心,”叶峰快步走在叶妍曦前面,每当跨过台阶或是门槛的时候总不忘额外小心地提醒一句,“可要当心脚下,你若是……”可他话还没说完,便被一声疾呼打断。
“妍妍,我的妍妍,”廊下不远处,一个妇人疾步向这边奔跑过来,后面还跟了一溜烟的婢女妈妈们,皆是面上惊恐,生怕前头的夫人跑得太快栽了跟头,可那妇人见到叶妍曦的身影,却是脚步更加快了些,喘着气喊着,“妍妍,我的妍妍回来了!”
叶妍曦见那妇人脚步虚浮,便知她身体定有宿疾,忙紧走数步上前搀住她道,“母亲,是妍妍,是女儿回来了。”那妇人早已跑得鬓发散乱,一张略生皱纹的面庞苍白中染上了一丝急切的红晕,透过她端庄雅致的眉眼却还能够依稀看到年轻时美貌的痕迹。
叶妍曦托着叶夫人的胳膊走到廊上坐下,而后亲自解了自己肩上的披风为叶夫人系好,这才拉着叶夫人的手坐在她身边语音亲切道,“女儿不孝,在外养病这些年让母亲忧心了,女儿心中实在过意不去。”叶夫人双手颤抖着,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叶妍曦一动不动,生怕她会变成蝴蝶飞走似的,一张嘴兀自张着,却是激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早在几天前,叶夫人初次闻得女儿即将回府的消息时便开心得热泪盈眶,这几年女儿在外休养,任何人也不得探视,她为此不知伤了多少心、流了多少泪,盼了这许多年,总算将女儿盼回来了,可如今苦尽甘来,叶夫人反而是讷讷地不知说什么了。
“母亲的手竟这样冰凉,咱们还是赶快到屋里去坐吧。”叶妍曦温言软语,竟真似是个久未归家的女儿般孝顺体贴,在一干奴仆的眼中这场面简直感人至深,即便是在叶峰的眼中,也只觉叶妍曦言行间亲切自然,与自己的亲妹妹别无二致。“好,这里刚好离你住的地方最近,娘现在就带你去你的小楼看看。”叶夫人终于缓下心神,却还是止不住语声轻颤着道。
众人浩浩荡荡地穿过回廊,来到了五小姐的院中。只见这院中地势极为宽阔,南面种着许多时鲜蔬果,秧苗高低之间安排得错落有致,西北方向空间最大,修葺了假山、凉亭、荷花池等一干精巧的园林景观,东面则是一栋三层的女子闺楼,那闺楼雕栏画栋姑且不说,妙的是在最上面一层的南侧阁楼旁独运匠心地安排了广阔的平台,上面着人培了土,种上了许多名贵的花草,春风袭来,草香袭人。
叶妍曦执着叶夫人的手走进闺阁之中,只见屋中织锦雍容,一应器具摆件无不精巧富丽,有些玉石瓷器甚至价值连城,可见都是经过精挑细选才被安置在这里的。叶妍曦与叶夫人走到美人榻前坐下,叶夫人开口道,“妍妍,这几日时间太过仓促,你这院中的很多布置都没能办得妥帖,就只能先委屈你了。待过两日安顿下来,母亲再着人去办,到时一定叫你满意。”叶夫人轻拍着叶妍曦的手,一脸歉疚地说道。
叶峰站在一旁听着,心下却是一惊,母亲这几日来是日夜不眠不休地看人布置这院中的里里外外,一丝一毫都不肯松懈,可谓是精细之极关爱之至,可即便如此,母亲却还是觉得亏欠了这个自小离家孤身在外的女儿。叶夫人的爱女之心,如此可见一斑。
叶妍曦听着,却是轻笑一声,软软地扑进叶夫人怀中娇声道,“母亲说哪里话,女儿见这院中的一草一木,一纸一笔都甚合心意,女儿心中实是欢喜得紧,更何况这些又无一不是母亲疼爱女儿的心意,女儿倍感珍视还来不及呢,又哪说得上委屈之类的话?”众人看到这里,面上皆是一愣,他们想不到,这位刚刚回府的五小姐不仅毫无拘谨,言语间也极尽亲切,就连向母亲撒娇的模样也是这般娇媚、自然。
“是啊,小姐,这几日夫人为了布置这个院子,可是没少花费心思,您现在这般喜欢,就连奴才们也为夫人高兴啊!”叶夫人一旁最为年长的刘妈妈说道,却是眼中隐有泪花。她是叶家少数几个知道五小姐回府内情的仆从之一,故而此前便对此事颇感忧虑,现下见这位五小姐亲切懂事,竟真如夫人的亲生女儿一般,终于心下稍安。她跟随叶夫人数十年,感情自然也非比寻常。
叶妍曦笑着望向刘妈妈,微笑道,“我不在这些日子,还要多谢你们对母亲的照顾,妍妍心中很是感激。”刘妈妈闻言,连忙屈膝行礼道,“小姐这么说就是折煞奴才了,尽心照顾夫人,是奴才的本分,奴才怎敢担小姐一个谢字。”
这时,守在院外的一个奴仆走进来回禀道,“夫人,老爷和四公子赶过来了。”话音未落,只见屋帘被一只手高高掀起,自屋外一前一后地走进来两位男子。那位走在前面的长者体格威武,面容肃穆,行走间踏实稳健,完全不像是一个年近花甲之人,真不愧是一位久经沙场的常胜老将。转而去看那紧随其后的年轻公子,只见他容貌上与叶峰颇为相似,却少了三分英气多了五分倜傥风流,嘴角眉梢隐隐含笑,修长的身形也多了几分温润的气质,倒也是个不可多得的翩翩美少年。
叶妍曦见状,忙起身小走两步,依次向父亲与四哥恭顺地行礼,道,“妍妍见过父亲,见过四哥。”叶忠轻轻托起叶妍曦小臂,略显沧桑的面上和缓地微笑道,“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妍妍快起来。”叶忠虽知面前这个女儿并非亲生,但他这几日见到叶夫人因此事而欢乐非常,再也不见数年病痛,心下却也不由得生出几分真心来,亲和道,“你能回家,全家上下都为你高兴,尤其是你母亲。”
叶妍曦刚要回话,却听一旁有人抢言道,“除了母亲,就是四哥我了,妹妹,四哥这些日子可是盼星星盼月亮,数着手指头就巴望着你快些回来呢!”叶妍曦转头一看,却见到叶勉眸若星子,满面含笑,却是巴结道,“你那三楼阁楼旁的花草,就是四哥栽种的,怎么样,妹妹可还满意吧?”叶妍曦粲然一笑,道,“原来是四哥的手笔,妹妹很喜欢,在这里多谢四哥费心了。”她顿了一顿,却是望着叶夫人道,“不仅是四哥,三哥今日前去寺中接我,一路上也是关怀备至,母亲,两位哥哥这般辛苦,您可要好好奖励三哥四哥一番才好。”
叶峰与叶勉均是一愣,随即便哈巴狗似的望着叶夫人,眼眸晶亮,却只见叶夫人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挥了挥手跟赶苍蝇似的,只望着叶妍曦道,“你是他们唯一的妹妹,这两个臭小子为你尽心办事都是应该的,爹娘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不疼你疼谁呢?”这句话,倒像是在众人面前昭告一般,意思就是,妍妍是整个叶府的宝贝疙瘩,是叶夫人的心头肉,在这府中任你们是谁都要小心侍奉着,这才是理所应当。
叶峰脸色苦了苦,毫无疑问地,看来以后这府中只要有妹妹在,他这个从前一向被母亲偏爱着的宠儿就要靠边站了,叶峰看得明白,一旁的叶勉却是不死心地道,“母亲也太过偏心了,刚刚在正厅就等不及非要先跑出来见妹妹,这倒也没什么,可妹妹这院子明明比我们兄弟几个的都大都漂亮,母亲却还嫌不够。母亲,难道勉儿不也是家中最小的儿子吗?怎就得不到母亲的额外照顾呢?”
叶夫人闻言,终是望去了叶勉那里,叶勉见叶夫人神色疑惑,心下便生出几许希望,忙继续道,“母亲,我昨日见您备了上好的临洮砚封在妹妹的仓库里,可妹妹书房里已有上好的澄泥砚,既然如此,想必那临洮砚妹妹一时倒也用不上,不如给我……”说到这里,叶峰已见到叶夫人沉下了脸色,忙拉了拉叶勉的衣袖,想要制止叶勉继续说下去,可惜,却是已经晚了。
只见叶夫人眉毛一竖,打断道,“好你个混小子,妹妹刚回府,你就惦记上妹妹仓库里的宝贝了,谁教你的?那临洮砚你就不要想了,倒是你妹妹书架上还略显空旷,我记得你书房中那一套前朝柳大师整理的古琴谱就甚好,明日拿来给你妹妹充在书架上,才算圆满。”叶勉一听,心中叫苦不迭,那一整套古琴谱可是孤本,他花费了无数的心思方才软磨硬泡地从一个老琴师手上得来的,拿到手上还没捂热呢,就要被迫送出去了,一张俊脸登时苦了下来。
叶妍曦见到二位兄长的脸色,却是觉得有些好笑,便岔开话题道,“父亲,怎么不见其他二位兄长?妍妍与大哥二哥许久未见,心中也很是想念呢。”叶忠淡淡一笑,开口道,“你大哥常年驻守东海,数日前回京述职,只歇了一晚便又回去了,至于你二哥,他接了你三哥在南境的差事,去历练历练,恐怕一时也都回不来。”
叶妍曦望着叶忠,微笑着点了点头道,“二位兄长在外为国尽忠,可见王上器重信任,妍妍也真心为兄长们高兴。”她说罢小退两步挽起叶夫人的胳膊站到了她身边,却是在心中不由得想道,这位说起话来中气十足的沙场老将,乃是天启圣祖钦点的武科状元,兼三朝元老,更是朝廷的肱骨之臣。史书有载,天下在数十年前曾是闽南、玉、大燕、晨、天启呈五国鼎立之势,只是后来大燕见晨、玉二国帝君年迈昏庸,便率先拉拢闽南以期联手打破僵局。大燕与闽南本就势强,这就愈发显得天启势单力薄,他们只顾着垂涎晨、玉两个千年古国中数不尽的财宝美人,便都忽略了这个夹在他们中间的后起之秀——天启。可最后谁也没有料到,恰恰就是这个毫不起眼的天启国在这其中浑水摸鱼,暗中谋利,甚至在最后一役中彻底兼并了晨、玉两国,打开了天下三分的崭新格局。大燕、闽南白忙了一场,却是堪堪为他人做了嫁衣裳,这其中的智谋战功,竟多半出自叶忠之手,那时的他,与现在的叶峰一样,也是个威风凛凛的少年将军。岁月纵使毫不留情地在叶忠身上留下了诸多痕迹,可叶妍曦却还是能够透过现在的叶老将军,看到他当年的勃勃英姿。
叶妍曦正暗自沉思,突然,却听见叶夫人轻轻‘呀’了一声,她忙看着叶夫人关切地问道,“怎么了,母亲?”叶夫人轻轻拍了拍叶妍曦的手,道,“都过了晚膳的时辰了,妍妍你一定饿了吧,清晨我便吩咐厨房炖了老鸭汤给你,想必这个时辰也该好了,我这就去厨房看看,你们大家先去前厅等我吧。”叶夫人说完便抬脚向外走去,临出门前却又对着叶妍曦回眸笑道,“还有你从小最爱吃的糖醋锦鲤,琵琶扣肉,娘都给你备着呢,保证和从前一样地好吃。”
叶将军见夫人脚步匆匆,不免担心她的身体,便也跟在她后面出了门。长辈们一走,房中便只剩下几个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气氛反而一下子冷清了许多。却是叶勉忍不住率先开口道,“妹妹,我书房里还有一套珍稀的古简,乃是远古医圣孙弥的医书五十策,极为难得,还是两年前大哥为庆贺我的生辰特意寻来的,我明日就先将它给你送过来好不好,至于那个琴谱,妹妹你就稍缓我两日,你看如何呀?”
叶妍曦闻得此言,便淡淡一笑道,“四哥如此珍视那本古琴谱,妹妹又怎忍心横刀夺爱呢?妍妍虽非君子,却也懂得成人之美的道理,那本古琴谱,四哥便留在自己书房中时时阅看吧,唯有这样,与那本古琴谱而言,才算是最好的归宿。”叶勉听见叶妍曦如此懂事明理,心下不由得就是一暖,当年妹妹出事时,他年纪尚小,因此他们兄妹间的感情也算不得深厚,反倒是如今的这个新妹妹,更易让他生出些微亲切之感。
叶峰在一旁听着,终于也忍不住插言道,“大哥二哥昨日便已派人给妹妹送来了书信和礼物,明日四弟也会将医术古简送过来,倒是我这个三哥落于人后了,妹妹,你可有什么喜欢的礼物,三哥马上着手去准备。”叶峰望着叶妍曦,他料想她如此聪慧,心中必定知道,自己是出于客气才会提出想要为她准备礼物,他相信对方是绝不会向他索要任何礼物的。
却不想叶妍曦款款一笑,慢慢伸出纤细玉指向叶峰的腰间指了指,轻声道,“妹妹就不劳三哥去费心准备了,妹妹只喜欢三哥腰间坠着的那块羊脂软玉,不知三哥可舍得割爱么?”叶峰闻言一怔,面上浮起一丝惊异,眼神却夹杂着一丝古怪地望着叶妍曦问道,“妹妹为何看上这块玉佩,这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值钱的宝贝,妹妹若是喜欢,我明日便去寻了一块质地、做工都要比这好上十倍的极品羊脂软玉来送与妹妹。”
叶妍曦却是轻轻摇了摇头,抚着腕上玉镯惋惜道,“我只想要三哥身上那一块,早在之前与三哥在清灵寺竹园中饮茶时,我便看上了的。可既然三哥难舍,妹妹便不要了。”叶妍曦不免心下奇怪,不就是一块玉佩吗?难道这个叶家三公子还当真舍不得?正想着,却听见一旁的叶勉口中道,“咱们也该去前厅了,父亲母亲想必已经在等我们了,咱们快走吧。”说罢,竟是抬起腿就向屋外头走去。
饭桌上的气氛十分融洽,叶府已经很久没有如此热闹过了,在叶家每一个人的面上都洋溢着暖阳般的微笑,一大家人其乐融融。
“三哥,你等等我!”饭后,叶夫人便又欢欢喜喜地拉着叶妍曦回到她的闺楼中继续说话儿,叶将军则是回去书房处理公务,唯有叶峰,出了前厅便谁也不理,直奔自己的住处而去。此刻叶勉在后面叫他,他却也不回头,只管脚步飞快地往前走。
“三哥,你到底怎么了?”叶勉脚下生风,运功提气纵了两纵方才追上前面的叶峰,拦在他身前略显担忧道,“三哥,那江湖术士的话,你大可不必当真的,更何况,妍妍还是咱们的妹妹,那就更加不可能了。”
“她真是咱们的妹妹吗?”叶峰悠悠地说着,却只是抬起头来望着刚好被乌云遮住大半的月亮,青灰色的月光映照在他的脸上,使得他那俊朗的面孔透出几分本不属于他的忧郁,缓缓道,“再者,赵平达又岂是一般的江湖术士,他可是算无遗卦,从没失言过的,甚至于这次闽南在南境的寻隙滋扰,他都是算得分毫不差。”
“可是三哥,那玉佩,你终究是没有给她啊,既然你没有给她,那他这卦也未见得就算得准。就连老马也有失蹄,他赵平达又不是神人,终归是有失算的时候,三哥你就放宽了心吧,不会有事的。”叶勉宽慰着三哥叶峰,心中却也不免担忧。就在刚刚叶妍曦手指指向叶峰腰间那块玉佩的时候,不要说叶峰,就连一旁的叶勉,心中也是一顿。
一切还要从两年前说起。那时的叶峰只有17岁,年纪轻轻却已是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少年将军。那时的他在南境仅仅凭借超凡的智谋,便在敌我兵力相差悬殊、两军形势优劣分明的情况下,以四两拨千斤的五千轻骑重挫闽南十万大军。此一役,无疑是天启历史上鲜有的以少胜多的战役中最为恢弘的一次胜利,而叶峰自己,也在此后一战成名。
后来叶峰回京受封,难得在家中小住,却被叶勉缠着一同去向一位老琴师讨要那本古琴琴谱,谁知在回来的路上倒被一个道士打扮的怪人拦住,非说叶家兄弟二人面相极贵,要为他们算上一卦。叶家兄弟本就不信这些巫卜之言,此刻被缠得没法,这才姑且一听。那道士絮絮地说了很多,见他们仍是不感兴趣,便捋着胡须缓缓道,“在二位公子府上,令尊大人向来体健,只可惜今日却要遭逢大劫,二位公子至纯至孝,想必不会无动于衷吧。”叶峰眉眼一凛,却是拂袖扭头便走,叶勉见状也不敢多说什么,跟着哥哥上了马直接打道回府。
然而时至深夜,叶家兄弟二人也不见父亲有消息传回来,这才有些慌了——叶将军外出公干,每日必有书信回府相报平安,这是他从未间断过的习惯。原来,江陵城郊的护城河由于连日大雨被冲开了堤坝,大水不仅冲毁了农田,更使得成千上万的村民被迫流离失所,王上为了尽快解决这场洪涝灾害,便传旨令刚好在江陵城郊督军的叶忠先行前往解决。叶忠得令后,马不停蹄地拟定救灾方案,加固堤坝,并及时将帐篷、粮食、医药等物资有条不紊地发放到每一位灾民的手中。然第二天再次天降暴雨,河水再次决堤,叶将军身先士卒,更是为了营救一个婴儿而被困在冰凉的河水中两天两夜。只可惜,那婴儿被救上来后不到两天,却还是夭折了,因为那孩子早已染上了时疫。更可怕的是,叶将军也在与那婴儿两天的相处中被传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