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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清灵寺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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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在鸟儿悦耳婉转的啼声中,日子便又向前掀开了崭新的一页。
信阳城郊的清灵寺内炊烟袅袅,早起的僧侣们已经在为暂住寺中的贵客准备斋饭了。虽说这里的饭食无论如何也见不得荤腥,但灵隐方丈还是吩咐着烧饭的小沙弥尽量做得精致可口些。要知道,清灵寺乃是天启国圣寺,从不对布衣百姓开放,往日里也只有身份显贵的名门望族才有资格进入寺中祈福参拜,而这位住在寺中的客人竟能得到灵隐方丈的额外关照,可见其身份更是非同一般。
清灵寺的东南角坐落着几间简单雅致的厢房,既不显简陋又沉稳庄重,是专为留宿在寺中的客人们准备的。此刻,厢房内的主人想必也到了起身的时辰。一个小丫头脚步轻巧地从一侧的耳房内走出来,走到厢房门口却不进去,只是侧耳听着房中的动静,片刻后才轻手掀了帘子走进去。
只见屋中的主人已经起身,正埋头为自己更衣。那小丫头见状赶忙上前服侍,手脚麻利地为那女子穿好了衣物。
“小姐今日想盘什么发髻?”丫头悄悄打量着铜镜中的人影,只见镜中女子肤似三月桃花,一双盈盈秋目更是晶莹澄澈,饶是天女下凡也不过如此。
“寻常螺髻即可。”女子声音清丽,却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丫头应了一声,一边手法熟练地挽起女子黑瀑布般的长发,一边道,“小姐,午后三公子便要来寺中迎小姐回府,奴婢已将行李整理妥当,等下便拿过来请小姐清点。”
“不用了,你做事稳妥,我自然放心。”女子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却是淡淡一笑,“今日天气甚好,等下用过斋饭咱们就去寺中的竹园走走,把我的琴也带上。”
碧色的天空万里无云,一个身着素白色锦衣,外罩淡紫色青罗纱的妙龄女子缓步走进竹园中的凉亭坐下,一旁的丫头为她摆放好焦尾古琴,而后小退三步,侍候在侧。悠扬的琴音自那女子的腕下清扬而出,温和飘逸,正是一曲‘春水’。春风触面温润轻柔,时间仿若静止,天地自然间一派祥和。然不知怎得,那女子眉心陡然一蹙,却是心念急转,指尖凝滞,竟是奏出了一曲‘无题’。
一曲终了,却听见不远处有脚步声响起,来者脚下轻灵,想来是个年轻女子。待她走近,抚琴女子凝神看去,只见来者年纪很轻,只有十三四岁的模样,却生得俏丽非常,一身鹅黄色裙衫更衬得她容色娇美,使人见之难忘。
“姑娘可是有什么伤心事难以释怀,竟这般难解纠缠。”那俏丽女子竟连半句客套言语也无,她望着亭中女子,开门见山道,“我在一旁听着,只觉心中悲苦难言,险些就要落下泪来。”
抚琴女子站起身望着她,却是不发一言,倒是她一旁的小丫头暗自吃惊,忙回道,“请恕奴婢无理,还想请问这位小姐贵姓?”
“哦——我,我叫白蓓蓓,今日陪同母亲来寺中上香的。”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抚琴的小姐,眼中泪光微闪,“刚刚是我唐突了,绝非有意相扰,还请姐姐莫怪。只是我虽不会弹琴,却听得出姐姐琴中忧思,一时间情难自已,吓着姐姐了吧?”
抚琴女子这才淡淡一笑,轻声道,“妹妹客气了,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她望见白蓓蓓的神情不似作假,倒真像是个与自己琴声相通的知己,她深知知音难觅的道理,心下不免一颤,便道,“我是叶妍曦,与妹妹一样,也是来这寺中敬香的。不过妹妹率真可爱,今日有幸与妹妹相见,当真是天赐机缘。”
“能遇到姐姐,蓓蓓也甚是开心。”白蓓蓓绽起微笑,露出两个大大的酒窝,“我想和姐姐交个朋友,这样我日后也能时时去姐姐府上拜访,蓓蓓真心盼着能再见到姐姐。”白蓓蓓率性坦诚,热情真挚,完全不似信阳城中一般的名门闺秀。
“自然可以,我求之不得,”叶妍曦见她不再纠缠在琴音之上,转而说起了轻松愉快的话题,便知对方有意想为自己抒怀,可见也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儿,便笑道,“日后有了妹妹作伴,我在府中的日子便也不再那么难挨了。”
“姐姐多才多艺,竟也觉得日子难熬吗?”白蓓蓓讶异道,“我自小就不喜欢学习什么琴棋书画歌舞女工,爹娘越是逼我学我就越是厌烦。可是没办法,我从小就只喜欢斗蝈蝈打弹丸扎风筝,那些个高贵典雅的东西我听着就要打瞌睡。”
“妹妹天性活泼烂漫,这样开朗好动的性子也实不必刻意拘着,就这样真实可爱便是最好。天下温婉贤淑的女子实在太多,倒是像妹妹这般的妙人儿最是难得,姐姐心中很是羡慕。”叶妍曦眸中夹着一抹柔和的光,言语之间很是真切,“似你这般真纯明亮,我却是想学也学不来的。”
“嘻嘻,我真有这么好吗?”白蓓蓓面上微红,却是不好意思地捋了捋额边碎发,“我还是第一次听见别人这么夸奖我呢,真的感觉好开心。”
“姐姐刚刚弹得曲子叫什么?”白蓓蓓拉着叶妍曦的手在亭中坐下,一旁的侍女环儿早已奉上两盏香茶,摆好了几样精致的点心。
叶妍曦一愣,随即笑道,“是‘无题’,妹妹若是喜欢,日后来我府上,我可以教你。”白蓓蓓闻言连连摆手,“怎么叫这么奇怪的名字?这些文雅的东西妹妹当真学不来,还是不要浪费姐姐的时间了。不过我可以教姐姐斗蝈蝈,可好玩啦,还有扎风筝,我也很拿手!”
“好啊,那日后就有劳妹妹了。”叶妍曦笑着将一碟精致的玫瑰酥朝白蓓蓓的方向挪了挪,而白蓓蓓倒也不客气,伸手抓起一块便扔进了嘴里,动作大方连贯,毫无一丝忸怩,却是连一旁的环儿见了都忍不住掩唇而笑。
这二人一个清雅绝俗蕙质兰心,一个明媚俏丽率真随性,个性虽是迥然不同的两极,却因着一曲琴音结为知己好友,相谈甚欢,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您这边请,小姐就在这竹园里。”
白蓓蓓闻得声音,心下一惊,赶忙转头去瞧,生怕是自己的母亲着人来寻自己回去。却见来人既不是府中丫头也不是随行小斯,而是一位风姿卓越的年轻公子,白蓓蓓心下稍缓的同时一双美目竟不由得定在了那人身上。只见那公子身形颀长舒阔,俊朗的脸庞双目炯炯,正步伐稳健地朝这边走来,一身白衫恍若神使下凡尘。
一旁的叶妍曦却是恍若未闻,低头浅笑着轻呷了一口香茶,与白蓓蓓的痴傻形成了极鲜明的对比。听得那人已在亭前驻足,叶妍曦这才施施然地站起身,向着那男子的方向望去。
那年轻公子双目在叶白二人面上稍加片刻流连,却是直面白蓓蓓而去。叶妍曦嘴角含笑,她这位三哥丰神俊朗,文武双全,年纪轻轻就已是个赫赫有名的少年将军,可绕是这般风流人物,若是当场认错了妹妹,岂不是个笑话?叶妍曦心中想道,却仍无动作。
“姑娘可是白家小姐?我适才路过佛堂,听见白夫人正着人四处寻你呢。”他语音温润,继续道,“在下乃是叶家三子叶峰,来接舍妹回家,白姑娘若是舍不得我妹妹,日后欢迎你随时过府来玩。”他见白蓓蓓仍自痴着,便望向一旁的叶妍曦,悄悄眨了眨,似在提醒妹妹去敲醒那个迷糊的小姑娘。
叶妍曦璀然一笑,看来她这个三哥绝非徒有其表,也着实是个人物,便笑着拽了拽白蓓蓓的衣袖,悄声道,“怎么,妹妹从前可是见过我三哥?”闻得这话,白蓓蓓才回过神来,俏脸登时通红,暗自懊恼自己几时竟变得如此这般花痴。她向叶家兄妹福了个礼便低着头快步向外走去,却是连告辞的话都忘了说了。
叶妍曦望着那娇小的身影渐渐走远,唇边的笑意却愈发深了,回眸对着叶峰一笑,道,“白家小妹当真是可爱得紧,三哥你说是不是?”叶峰原本就目不转睛地盯着叶妍曦看,此刻见对方突然转过头来,只觉眼前霎时华光四溢,周遭的一切竟都似不真实起来。他本是打算用过早膳再赶来这里的,孰料睡到半夜便被叶夫人急吼吼地从被窝中揪起来,硬是连哄带骂地逼着他天未亮就出了城,他强打精神赶了近两个时辰的路,入了清灵寺的寺门方才堪堪转醒。
叶峰数日前奉旨戍守南境,却刚好遇到先帝驾崩与新帝即位前这段焦灼的时期,南边的闽南散兵抓住这个机会便来寻隙滋扰,他们想着若是采取小打小闹的游击战术,占了便宜就跑决计不会有什么问题,可结果却恰恰相反,他们的人连个银子毛都没摸到,便被眼前这位果敢机敏的少年将军俘虏了个团圆。此事后来闹到闽南朝廷上,闽南帝君也自知趁火打劫着实理亏,便好言好语地给南境赔偿了不少银粮过来,此事才算平息。所以不久之后天意帝即位,第一件事便是将叶峰召回信阳来好好嘉奖一番,并借此树立新朝的武将典范。
叶家人丁兴旺,叶峰排行第三,他上面有两个哥哥,下面还有一个弟弟。长兄叶谦为人踏实稳重,却也自小熟读兵书,文武皆备,不过他与机敏的叶三公子略有不同,相对于攻伐凌厉的三弟,他更擅长的是稳定持久的防守。二哥叶骁却是个力大无穷的武痴,是天启难得的猛将,可惜勇猛有余而智计不足,终究是只可为将才却不可为帅才。而那个年纪最轻的叶家四公子叶勉,却是风流倜傥,潇洒不羁,平日里最喜玩笑,似乎对什么事都不上心,整日里笑眯眯的他却舞得一手好剑。
叶峰几日前便得了这个亲迎妹妹回府的好差事——叶夫人在他们兄弟四人中最是疼他,这等肥差自然便会落在他的肩上,他也因此对此事颇为上心,细细挑选了车驾随从以保证此行万无一失。可没想到纵是如此,叶夫人却还是在他临行前一晚喋喋不休地叮嘱个不停,后来甚至半夜冲进他房里直接将他从被窝里拽了起来,这着实让他有些哭笑不得。他不禁想到,即便是父亲当年与闽南的王牌部队黑羽营决战前夕,他也不曾见到坐镇家中的母亲这般焦虑难耐,这足可见这个妹妹在她母亲心中的分量。
只是他这个妹妹……叶峰脑海中不禁闪现出与她初次相见的画面,说是初次相见,却也不准确,因为他当时见到的只不过是一张画像罢了,那画像是叶家即将呈递给秦王后以做选秀之用的。父亲将他们兄弟几人叫来,为的便是让他们提前认识一下自己的妹妹。虽只是匆匆一瞥,但那画上的人儿,却令叶家的每一个人见之难忘。那画上的女子身着艳红色及笄冠服,身形窈窕仿若弱柳扶风,她半倚靠在一簇簇雪白的梅花枝前凝眸浅笑,眸中情思点点,眉眼精致得如同粉雕细琢的美玉,白皙的鹅蛋脸庞更是在冬日暖阳的映照下现出一丝粉色,美得令人心颤。更难能可贵的是,那画师手法精湛,竟能将画中人的神韵描摹的那般恰到好处,若不是对画中人有情,便真的是有夺天地造化之功底了。
“这两日在寺中粗茶淡饭,可还住得惯吗?”叶峰别过脸去不再看她,只是淡淡问道。
“我自小生在普通农家,这样的日子于我而言已是极好,劳三哥挂心了。”叶妍曦略一停顿,随即面露微笑着道,“父亲母亲的身体可还安好?”叶峰却像是没有听见,慢慢走到刚刚白蓓蓓的位置上坐下,一旁的环儿奉上新的茶盏便悄悄退去了亭外,这也是叶府的规矩,主子们的谈话奴仆们一向是没有资格探听的。
叶妍曦见叶峰只是独自饮茶,再无言语,便知他是有意晾着自己,却也不甚在意,只是知趣地寻了个稍远的位置坐下,把玩起自己那盏茶的杯盖,始终嘴角含笑。她从前可不是这么有耐性的人,可是现在,她却变得冷静深沉,如万年玄冰般耐得住寂寞,经得起波澜。
足足一盏茶的功夫过后,叶峰终于率先开口道,“妹妹你的身份非同一般,叶家上下早已心知肚明,所以在自家人面前大可不必如此藏头露尾。”他说罢顿了顿,眸色渐转犀利,继续道,“甚至于还枉称自己是什么普通的农家女,妹妹何苦自欺欺人呢?”
叶妍曦抬眸,与对方并不友善的目光相撞,却仍是淡淡一笑,轻声道,“三哥口口声声说与妹妹是一家人,却字字锋利,毫不留情,如此这般的手足情深,也当真令妹妹叹服。”她说着便用指尖轻轻拈起一块栗子酥,轻抬玉腕放入自己口中,举手投足间倒是别有一番风情,“三哥莫不是忘了,自‘那人’将妹妹托付在叶府那一日起,叶府的荣辱便与妹妹的荣辱脱不开了,你今日言语间这般排斥与我,可曾想过日后会有什么后果吗?”
听得这话,叶峰却是嗤笑一声,冷冷道,“我叶府上下可从未指望着有朝一日凭借你去光耀门楣,封侯拜相,我们只求你日后无论如何都不要株连我叶氏一族便是最好。”
“三哥,你竟如此执拗,妹妹入叶府,也许是福非祸也说不定呢?既然此事已成定局,叶府上下再是抗拒也是无用,你为何就不能往好处去想,想想日后天启的前朝与后宫,都会有咱们叶家人的一席之地呢?”叶妍曦眸光清澈,话语坦然,却是毫不避讳。
的确,她从前是与叶府素昧平生,可她自今日起便要以叶家五小姐的崭新身份生活了。更何况日后入宫为妃,又必须有叶府这个母家做为依托,彼此之间相互扶持帮衬方是长久之计,她相信叶峰也必然懂得这个道理。而他之所以现在特意提起这些,只是为了试探自己,探个虚实罢了。若她确实是个徒有其表的软柿子,那么,未免以后诸多麻烦,她这个智谋过人的三哥,想必也有法子让自己在入宫前消失得坦坦荡荡,让‘那人’无论如何也怪最不到他们叶府的头上。
“看来,妹妹早已将一切想得透彻,倒是我这个做哥哥的多此一举了。”叶峰敛起眼中锋芒,望着叶妍曦温润一笑,“妹妹不会怪罪我这个做哥哥的多事吧?”
叶妍曦敛眉低首,眼中飞快掠过一丝复杂,唇边浅笑依然,“三哥说哪里话,妹妹岂是那等不明事理的女子,三哥放心便是。”
叶家兄妹二人出得竹园,叶峰却始终有意无意地脚步稍加滞后,却是将二人间留下小半步的空间,叶妍曦淡淡一笑,看来他还在审视着她。叶峰望着眼前的女子,她腰肢纤弱不盈一握,身形高挑,肌肤胜雪,周身更是散发出一种超脱俗尘的典雅,似她这般的女子,‘那人’将她送来时却只说是农家女子,又有谁会真的相信呢?
装饰华美的马车行驶在平坦的官道上,叶妍曦悄悄掀开车帘的一角,向繁华的街道两旁望去。这马车内部空间极大,里面布置得舒适精致,显然花费了一番心思,叶妍曦转过头来,望着叶峰道,“母亲对女儿当真是极好的,我等下一定要亲自去谢过母亲才是。”不知怎的,来时骑马的叶峰此刻竟和她一同挤在马车上闭目休息,俊脸现出几许疲惫,倒像是真的睡着了。
叶峰慢慢睁开眼,嘴角却是咧开一丝苦笑,“是啊,从前数年妹妹都住在寺里,我倒还不觉得,只道是母亲在兄弟四人中对我最是偏爱,如今妹妹回来了,我便成了为妹妹鞍前马后跑腿吆喝的小厮了,真真是苦了我呦。”叶妍曦静静望着叶峰眼下淡淡的青色,知晓他虽言语玩笑,但说的却也是实情,便笑道,“三哥放心,见了母亲,我会说些三哥的好话与母亲的。”
“母亲素来疼爱我那唯一的妹妹,”叶峰的笑容凝在嘴角,却是染上了三分感伤与悲痛,“妹妹自小听话懂事,尤其是对我这个三哥,一向是言听计从绝无违逆,只可惜,十岁那年便因病去了。而这五年来,却是苦了母亲,她一直没能从失去女儿的悲痛中走出来……”叶妍曦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叶峰陷入回忆,语若呢喃,“所以我们也只好骗她说妹妹一直在寺中静养,这就是为什么母亲直到现在仍相信妹妹还活着。你现在虽是占了我们叶家五小姐的身份,但这与其说是叶府成全了你,”叶峰顿了一顿,却是望向了叶妍曦,语气苦涩,“倒不如说是你成全了母亲。”
叶妍曦望着他,却是对他弃马乘车的举动有了更深的了悟,这个叶家三子,无非就是希望自己能够在以后的日子里孝顺母亲,珍视叶家,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