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她才不会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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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人生，真是个混蛋啊。
她生下来便是个很健康的孩子，十几年来没有生过大病就这样一路顺风顺水的长大了。这样看来，她似乎是很幸运的孩子了。
可其实呢？
从她出生，产婆喊出一声“是女孩儿”，她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该怪谁呢？硬要说起来，该责怪的是三百年前那不争气的祖先。
三百年前，太祖立下丰功伟业，建立了大瑜国，成为一朝天子。一人得道，自然鸡犬升天。她的先祖便在那“鸡犬”之列。一辈子碌碌无为庸庸碌碌，只是刚巧是太祖爷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从此一世荣华富贵，享用不尽，世袭的爵位俸禄，吃到如今。可这，并没有表面听上去那么风光。
三百年来，大瑜国已是风光不再，边患频起，内忧不断，国家再没有财力主持大规模的战事抵御外敌，便只能靠和亲换取短暂而屈辱的和平。天子自己的姊妹或女儿自然不舍得远嫁蛮族，到头来，遭殃的便是这些不要紧的王亲之家。
从她有了第一次呼吸，便是被作为远嫁之女豢养着的。
吃不好穿不好又有什么？她最后还不过是要成为异邦人。
不通诗书不懂妇德又有什么？她最后还不过是要成为蛮族人。
不要投入过多的感情，不要把她当做自己的儿女。因为她最后还是要远行，再不回还。
所以，她就这么被家人当做外人一般养大了。
不要怪父母，不要怪朝廷，要怪，就怪三百年前，咱们的先祖没有立下半点战功，却又白白摊上这“高贵”的血脉。若你的身份再高贵些，也不至于被这样当做无用之物送走。若你身份再低贱些，也不至于被这样当做维持一国太平的道具被送走。
谁也怪不得，就只怪她生在了这尴尬的位置罢了。
十五岁，才及笄。挽起发髻，那繁缛礼节之后还来不及休息片刻，她就被当朝天子，被亲生父母迫不及待的妆点一番，塞上那远行的马车，来不及道一声别，就此，远离故土。
那些人怕她半路跑了，还要用大红的缎带将她捆成花一般的模样。可其实，有什么值得让她豁出性命逃跑的呢？
她连一滴泪都没有流下，就这样安静的坐在车里。家乡，并没有什么值得可怀念的人或物。美景，没有人带她去看过，美味，没有人带她去尝过，那些被世人称道的辞赋曲调，也从没有落到她的耳朵里过。不知道，也就不牵挂。
马车上整整颠簸了一个月，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舟车劳顿，几次吐到昏死过去又醒过来，昏死过去又醒过来。一路上水源不洁，搀着风沙，她的肠胃立时便败下阵来。终于半死不活的熬过这一个月，本就瘦小的人，生生熬成了一副骨架。
可她始终不曾哭过。命运如此，未曾觉得辛苦，未曾觉得难过。
到了那茫茫草原，听着金雕声嘶力竭的几声呼喊，她从那几乎巅得散了架的马车上下来，穿着那身皱巴巴脏兮兮的大红嫁衣，被那缎带裹得如花儿一般，在那些身着这奇装异服的男人和女人们的注视下，被塞进了首领的大帐。
里头只有两个小丫头，脸是红黑的颜色，眼仁如墨一般。
她听不懂她们说的话，就只是安静顺从的任人摆布着。北地干旱水源稀少，洗澡是很难得的事，可那两个丫头还是给她打来了水，仔仔细细洗去了一路风尘，换上那窄袖衣裳，坠了厚重的五彩的首饰，走起路来再不似故乡女子袅娜窈窕，尽是野风呼号般的动静。
之后，是漫长的等待。从正午阳光正浓，一直等到深夜。身上衣裳那样厚重，她还是忍不住瑟瑟发抖。
终于，在她被冻饿至昏死的前一秒，大帐的帘子被人挑起，她这才第一次瞧见自己所嫁的丈夫——一个年逾花甲秃头鼠目的老头。
来人看着那水灵灵的南国丫头，露出那黑黄色的参差的牙齿，笑了。
明明都说蛮族人权力都要靠武力夺取，她却偏偏赶上了这么个皱巴如地瓜干一般的老头。
这个运势，她自己都在佩服自己了。
虽说老迈，可是半点不耽误，没有说笑，没有那些倒人胃口的情话，几步上来就把她压倒了身下。
拿把刀杀了他再自杀也比就此下去的好。
她横下心一闭眼，然而，老天却已经替她实现了这个愿望。
那迟来的“武力夺取”终于发生了。
老头像放了血的公鸡一样，叫唤了一声，慢慢低下了头。
杀了他的那个男人是这整个部族之中最勇猛的一个，虎狼一般。正是二十多岁近三十大好年纪，身体正值巅峰，跟随族人四处作战经验也是颇为丰富。老首领被杀，族中没有一个敢站出来反抗他的。
据说他早便有叛乱之心，只是骨子里瞧不起南国的姑娘，不愿和亲，便一直拖延到今日才下了杀手。
老首领死了，她这溅了一身血的明媒正娶过来的妻子，按着北族那野蛮的传统，一夕之前沦落为那篡位者排不上名分的妾室。
她再一次敬佩自己的运气。
得，左不过是看人脸色过日子，她过了十五年了，想来也没什么区别。若说折磨人，这些个蛮族人可比不上大瑜国。
她的生活依然是七荤八素的，白天跟着这些人一起骑马，逐水草而居嘛，颠簸总是常事，可她别说骑马，生在那么个窝囊的家里连这样结实的马都是少见的。摔下来，或者吐出来，在她最初的那半个月里，几乎每天都要上演。
北族的人，连专门伺候她的那两个小丫头，都分外的嫌弃她。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区区一匹马都骑不来，南国的女人若都是这文弱模样，和亲着实没有什么必要，直接打下去便是。
好在，她终于适应了这种生活，适应了那油腻腥膻的饮食，适应了那百嚼不烂的肉干，适应了那夹着风沙飞雪的冷水，也适应了时不时躺在那男人身下。那连承欢都算不上，语言不通，可其实谁都不在乎对方那卑贱的语言，其实，也都不在乎卑贱的对方。那男人不过是为了泄欲罢了，还落下个雨露均沾的“美名”，她就只是别无他法的忍痛而已，就这样默不作声的活着，对她而言已是个习惯了。
就这么相安无事的过了几个月，一次长途迁徙，她的胃又开始没出息的作怪，每天吐啊吐啊，就如那山上的瀑布一般，没完没了。哪个男人还能对这样眼冒金星站都站不稳的女人提起兴致来呢？那些个晚上，她再没见过那个首领，越发的有名无实，连身边两个丫头都要欺负到她头上来了。
后来终于暂时定居下来，她着实不认识这地界儿，可看着北族人那轻车熟路的样子，大约是年年都要来这里。
在这个地方，她总算是见识到了关外的冬天。
天还没亮，就活活在那生着火的大帐里被冻醒了，看着那相拥取暖睡的正香的两个丫头，她是再睡不着了。想着出门溜达一圈，可走出大帐，外头，却一夜之间有了齐腰深的积雪。
一时有些说不清是受着那寒风呼啸的上半身更冷一些，还是那埋在雪里的下半身更冷一些。
啪叽，她就那么倒在雪里，再没起来。
晨起巡视的族人瞧见了她，原想着就把她捡回帐里，并不管那死活，可拎着她时瞧见雪里那一滩血，便再没敢耽误，喊来了那拥着温香软玉睡得和暖的首领——他才失了一个孩子。
这些个后知后觉五大三粗的北族人这才知道，她那没出息的肠胃是因着害喜，而身子早就虚空的她，是无论如何也没法保着那孩子度过北国这太过寒冷的冬天的。
那首领出于道义不情不愿的去看了她，还是在等日上三竿，族人们在那积雪中清出了阳关大道来之后。
她听见那蛮人沉重的脚步声，便张开了眼，可终究什么也瞧不清，只看到那渐渐近了的人形。嘴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终究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她想唤那故人的名字，可仔细想了很久，自己的生命里，竟没有一个“故人”。
手空空的抓了抓，最终抓到了那男人的纽扣。
南国是没有这样的扣子的。
她立时清醒过来，眼前那穿着一身毛锋张扬的短衣男人清晰起来。
她没有说话，看了看周遭，有人在和他说着什么，在这里呆了几个月，她也能渐渐听懂北族的只言片语，可终究连缀不成句子。她不是聪慧的人。
她从未见过自己的帐中有这样多的人，赶忙起身，掀开那薄薄一层毯子来，却见下身的衣裳上是大片干涸了的血液。
那些个蛮人，连一件干净衣裳都没给她换上。
心里咯噔一下，捏了捏自己的小腹，呆呆的转回头看着那男人。
他被她看得发毛，叽里咕噜的说了一串蛮语。
她没有听完全，只听懂了些片段。说她不吉利，说她矫情，说她无用。
“啪”！
那是她活到这么大听到过的最清脆的一声耳光，打得她掌心都红了。
那男人愣了一下，脸上慢慢现出一片红痕来。
“呃。”她闷哼一声，腹内一片冰凉。
那男人一把弯刀，直直捅进她那刚失了个未成形的婴孩的肚腹之内，仍不满足的搅了两搅，终于噗的拔出。
伤于腰腹，那痛苦剧烈又漫长。胃肠割破，里头的东西杂七杂八混在身体中，那酸腐的胃液，如地狱之火一般无情的灼烧着伤口。
痛啊，太过极致的痛啊。
她却并不哭，反倒低着头，望着那汩汩鲜血，露出了一个凄厉的微笑。
那男子走了，避免沾染上着鲜血和不祥，那些一众侍从也都跟着走了。只剩了两个下人，如盘旋于一片苍茫之上的兀鹫一般，等着她死去，等着那活生生人变成一具尸骸、一件物品。
疼痛，令她如虾子一般蜷缩起来。
眼前，一片无边的黑暗。
忽然的，有那么一道缝隙的光亮。
她终于，如愿的死去了。
半年后，千里之外的大瑜国，一个红装俏丽的女子，被绸缎包裹的如花儿一般，塞上了马车，踏上了北行的大路。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她才不会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