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言集》是齁死的不是撑死的

1、你所看不见的我

　　你问我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家里几口人，屋外几亩地，地里几头牛？
　　打住打住，这些我都不知道。还是，先从我记得的部分说起吧。
　　嗯……大概是从多久前开始呢？我已经不清楚了。那一天下着小雨，对我而言这本来是没什么关系的，于是我便依旧在街上闲逛。
　　街角咖啡厅的遮阳棚垂下一道细密水幕，氤氲着不散的水汽，衬着这南方长满青苔的墙皮，温柔的如一池春水一般。
　　就有那么个女孩儿，独自坐在这棚子下面，手里刷拉刷拉的搅着咖啡。
　　啊，就那么一瞬间，我还以为都教授会跑过来找她要巧克力。
　　然后我左右看了看，空荡荡的街巷，并没有什么都教授。那些雨滴，就放肆而随意的落在地上，就连我，也被它们忽略不计。
　　于是我向她走去，贴在她的脸上仔仔细细从头到脚的看了一遍——放心，她看不见我。
　　她留着齐刘海儿，戴着黑框厚底眼镜，眼镜后面是一双如这烟雨一般朦胧的眼睛，她的鼻子不很好看，还能看到几粒不听话的黑头冒出来，不过她的嘴唇长得很漂亮，不薄不厚刚刚好，轮廓清晰又柔和。
　　她似乎等雨停等的很烦躁，手里拿着勺子把咖啡搅得生响。
　　“哟，急着回家写作业么，学生妹？”我问了一句。
　　可是她并没有听见我说话，手里的勺子依然把咖啡杯磕得叮叮当当。
　　啊啊，真的觉得这样很无礼啊。
　　好在不多久，雨就停了。我看着她踩着一地的积水啪啦啪啦的跑着。她跑步的姿势很奇怪，像只青蛙一样。
　　啪叽，踩进一个水坑里，裤腿湿了大半。
　　我觉得她跑步的样子很有趣，就忍不住跟她跑了起来。好在，我的衣服是一点儿也没有湿的。
　　她回家了，我跟在门缝里挤了进去。
　　“妈！今天吃什么？”这是她进门第一句话。
　　我看着她踹掉湿哒哒的鞋子，连拖鞋都不穿，光着脚板啪嗒啪嗒就往厨房跑。
　　哦，是个贪吃鬼啊。
　　我也歪着头，迈着方步走到厨房门口，探头一瞧。
　　“猪脚、排骨、白菜卷儿、清蒸鱼、水煮鱼、糖醋鱼，还有一锅冬瓜丸子汤。”她妈妈一边在厨房里忙活一边说着，素菜冷拼都已摆上桌了，却没被点名，大概是这孩子喜欢吃肉吧。
　　嗯，怪不得急急忙忙的往家跑，换成是我，压根都不会走出家门的。话说起来，我也好久没有吃饭了。
　　那应该是我第一次遇见她，记忆结束在滴答滴答的口水声里。
　　第二次遇见她，她正高三，我其实不太懂这是什么意思，只是感觉她的日子过得分外急迫，吃饭要跑着去跑着回，走路上学的时候手里还要攥着小纸条念念有词。我告诉她放轻松一点没有关系，她并不听我的。
　　后来我跟了她很长时间才搞明白原因。
　　就算这么努力，她的成绩排名也不是第一啊……
　　“这次考试是第四啊？很棒啊。上次是第二来着吧。”
　　我趴在她手机上，听到了有人说了这么一句话。
　　“嗯。”她就这么应了一声，放下手机，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发呆，然后趴在书桌上哭了起来。
　　她好像要说什么，可是终究什么也没说。
　　我转了转，妈妈还在家，她不想被她听到吧。
　　看吧看吧，不努力的话反而更轻松吧。我拍了拍她低垂的脑袋。
　　那次之后，我就时不时的跟着她跑来跑去，听她在学校里和同学开玩笑，或者跑到她家里蹭点食物的香气。她妈妈做饭真的很香啊。
　　日子久了，我发现她每天五点就起来了，十二点才睡觉，想要劝她多睡一会儿，可是我既不能偷偷按掉她的闹钟，也没办法拦住她妈妈每天早上过来敲门。
　　好吧好吧，既然她也没抱怨，那就这样过下去好了。反正，听这群孩子每天都在念叨，高考完了就轻松啦。
　　高考是什么？我起初不知道来着。然而很快的，她就高考了。
　　头一天她妈妈做的饭，哇，简直满汉全席了。
　　她吃了超多，吃得超饱，然后没多久，就没出息的拉肚子了。
　　我在厕所外面听到稀里哗啦一泻千里的声音，差点笑到肚子痛。
　　“这个笨蛋，要是连里面连厕纸都没有了，那才叫绝了！”我捂着肚子说。
　　“妈！老妈~”她忽然十分窘迫的在卫生间里叫了一起。
　　“噗哈哈哈哈哈……”
　　这么卖力的出洋相的女孩子，简直人才。
　　不过，我可能是这个家里唯一笑得出来的人吧。她妈妈翻箱倒柜给她找止泻药，嘴里念念叨叨的生怕耽误了考试。她平常都不喜欢吃药的，这一次也乖乖吃了。
　　那个考试就那么重要吗？重要到连笑一声都不可以？
　　第二天，她很早就醒了，洗脸刷牙扎头发，难得的好好叠了次被子，安安稳稳的坐在桌子边吃个早餐。以前她都是不知道从哪里掏个面包出来叼着就跑出门了。
　　还别说，她这样安安静静的样子还真像个淑女了。
　　可是好景不长啊，她不多时又变回了“动如疯兔”的样子。
　　这应该是很重要的日子吧，她爸爸妈妈一起送她出门去了，我想了想，也跟过去了。最终的目的地，原来和以前不一样啊。
　　她进门前，转回头来挥了挥手，我于是也向她挥了挥手。
　　其实我可以陪她进去的，可是每次遇到所谓的“考试”，她写的东西我都看不太懂。有一次我趴在她卷子上打瞌睡，结果醒来的时候教室里都空荡荡的了。她都回家了，那时间肯定早不了了。我可不想再把日程赶得那么急。既然看不懂，倒不如自己在外面溜达溜达更有意思。
　　折腾了几天，终于都结束了。
　　她每天都赖在被窝睡懒觉，不管什么时候起床，锅里都有温热的饭菜。吃完饭，就抱着手机和她的小姐妹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我趴在她旁边，时不时的会偷看一眼那小小的屏幕，冷冰冰硬邦邦的，这有什么好玩的？可她偏生对着这又冷又硬的东西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
　　她和闺蜜约定去旅行，就在家附近的城市里，小小的转上几天。学生党并不好意思多花家里钱，她很少去那些昂贵的景点，更多的时间都泡在各式各样的博物馆里。我跟着她，蹭着门票，也算是看得津津有味。有历史的东西总是美的，我向来喜欢这些，以是对那层层玻璃后面的东西都如数家珍。论讲解，我可并不比那些别着话筒的讲解员差，只可惜就算我也别个话筒，她也不会听我说话。
　　旅行结束，回家的那天，她忽然变得异常的紧张，平时好吃懒做，那一天却是跑前跑后的不得安生。我坐在一边看着她，真是奇怪的小姑娘。
　　她半夜也不睡，抱着电脑不肯撒手。这并不稀奇，自从那个很重要的考试结束以后，她就过起了日夜颠倒的日子。稀奇的是她的父母也都跟她一起抱着电脑，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难不成时代进步了，这已经是阿拉丁的电脑了？
　　她忽然啪啦啪啦的敲击着键盘鼠标，输进一串串字符，眼睛上下扫了不知有多少趟。然后，忽然没了那股子焦急的劲头，推开椅子，说：“我睡觉去了。”
　　我准备跟在她后面出去的，却听见妈妈低声说：“这成绩怎么办？只能复读了吧？哎。趁着假期先找好辅导班学着吧。”
　　我挤过去瞧了一眼那刺眼的电脑屏幕，看着那一串数字，这个分数不够高吗？我觉得已经可以了吧？可是我觉得如何又有什么用呢，她爸爸一直一言不发，可看那表情，并不高兴。
　　我追着她到了她的小屋子里，房门已经关上了，她蜷在被窝里，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手机里那不断滚动的一个个对话框。
　　“喂，你妈妈要你去上辅导班哎。复读又是什么？是很不好的事情吗？”我戳了戳她。
　　她却并没有理我，啪的一下把手机扣在床头，用力的按灭台灯，拽了拽被子。
　　这个时间就睡觉了吗，不是她的风格呀。不过既然她已经睡觉了，我也该走了。
　　她的睡眠质量好得很，雷打不动，也少见那些奇奇怪怪的有意思的梦境，我才不想在这里听着她睡觉。
　　可是我转身的时候，却听到了她的哭声。
　　“哭什么呀，又不是什么要人命的事。”我耸耸肩，一屁股做到她旁边。
　　她笑起来并不好看，哭了就越发的丑了。
　　“笨蛋啊，不就是几个数字而已吗？”我拍了拍她湿润的脸颊，她并没有理会我，翻个身将头埋在了被子里。
　　我知道她还在哭，只是谁也看不见她了而已。
　　那是我第一次留在她家里，守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她妈妈便给她打听好了补习班，第三天，她便背着书包跑到城市的那一头去拜访那所谓名师。
　　这之后，她每天都是如此，早早起来，搭第一班公车，横跨整个城市，度过枯燥紧张的一天，再追着跑着赶上最后一班车回家。
　　家里的饭菜渐渐平淡，便是炒个鱼香肉丝都要勾人馋虫好几天。
　　她总不见笑容了，和补习班上的同学相处并不很融洽，那里有捣乱的，有木讷的，偏偏就没有与她相合的。我看她摆弄手机时，过去的朋友发来消息，约她去吃饭逛街看电影。
　　“抱歉啊，我得去上课”她敲下了这么一行字，犹豫了一会儿，又在句末打上了XD，选择发送。
　　那个东西是什么意思啊？我问她，她却并不回答。
　　好吧好吧，我也没那么想知道。
　　再之后，没过多久，她又去了学校，仍旧是十二点睡，五点起的日子，仍旧在坚持不懈的加厚她鼻梁上架着的酒瓶底，就像过去一样。不同的是，这一次，她的笑容要少得多。
　　我不愿意再跟她去学校。她曾经在那里都会和朋友们打打闹闹，现在已经看不到了。
　　不是一直都在说，高考后就会轻松了吗？原来是在骗人的啊。
　　她还是那个超级努力的人，只是也变得超级无趣。
　　然后，忽然有一天，她倒在教室里。
　　叫来家长，送去医院。还好还好，她只是很累了。医生再三嘱咐要她好好在家里呆着，明明是难得的假期，她看起来却并不高兴。
　　晚饭没有吃几口，就躲在屋里，刷拉拉的翻书。
　　“喂，医生都吩咐过你啦，就算三岁小孩子也听得懂人话啦。”我唠叨着。
　　她一如既往地没有听，可是看了没多久，就自己苦闷的倒在床上了。
　　这次她分明没有哭，我却感受到了这房间里将要满溢出来的忧愁。
　　“哎呦，正是最好的年纪，愁什么愁啊。”我叹了口气，躺倒在她身边，然后，不由自主的轻轻抱住了她。
　　一直都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情跟着她跑来跑去，就在那一瞬间，永远的改变了。
　　可是没关系，她并不知道。
　　那之后，她依然过着那种度日如年的艰苦日子，依然做那冷漠的不爱笑的书呆子。我呢，也依然陪在她身边，只是现在，我经常会留下，守护她那短暂的美梦。
　　她重新展露笑颜，已经是一年后了。她又一次经历了“高考”，又一次和父母一起守在电脑前等成绩。万幸，这一次看到那个数字时，她笑了。
　　“High five！”那是我在她的学校里学的新词，往往别人都会非常高兴的来回应这句话。
　　可她没有，别误会，她依然很开心的在笑着，只是没有理会我而已。无所谓啊，她开心就好了。我被这样无视已经不知多长时间了，早就习惯了，即便对方是她。
　　接下来的几天里，她都在欢天喜地的准备着。她又要去旅行了，这次，没有一点包袱，没有半分牵挂，也没有去年的好闺蜜了。她独自出门，家里很不放心，可想了想，她终归是要离开家自己生活的，也就没有过多的阻拦。
　　她在手机里敲了密密麻麻好几页的行程，然后利索的买了火车票，定了宾馆，还预定了几个景点的门票，这样，身上便不用带太多的现金了。
　　我还担心呢，可她确实是个很聪明的孩子，来来回回路线计算的清清楚楚，只走大道，绝不经过那些人烟稀少的小胡同。要去参观的地方也都是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有几处偏僻景点她虽然很想去，可也都出于安全考虑明智的放弃了。出发前，她还给妈妈开了定位，随时都可以知道她的所在。
　　嗯，看来我是不用担心了。
　　只是我还是陪她登上了远行的火车，卧铺车，她运气一般，正在中铺，也好，抬头便是车窗，看风景方便得很。
　　按着行程，在火车上住一宿，第二天一早，她便可以抵达目的地了。
　　可是就是这一宿，出事了。
　　半夜里，她睡的正香。火车调度不当，两列相撞。她所在的车厢，就像被孩子团皱的纸飞机一样，变得一团糟。剧烈的摇晃，她醒了过来，想跑的时候，一阵碰撞天翻地覆，她整个人从那被撞碎的窗户飞了出去，正落在旁边的铁轨上。
　　咣当当，咣当当，那是她的头颅被碾碎的声音。
　　我站在车厢里，目睹了这一切。
　　我看着她哭过、笑过、骂过、和别人吵架、和父母顶嘴、走路被不长眼的电动车撞倒、体育课跑圈摔个狗吃屎、差点错过公交车结果上车就摔了一跤给司机拜了年……我见过她许许多多，从未像这一刻，那么拼了命的想去拉住她。
　　我跑啊跑啊。可是一如既往的，我最终也只是个旁观者。
　　四周的一切仍在崩塌，人们还在不断的嘶喊着呼救着。只有她，安静的躺在那里。
　　“这个地方不安全，不可以去。”
　　“啊，这里我先去看看，如果很棒的话明年再拉着朋友一起去吧。”
　　“听说这里的纪念品超棒的，我得记着买几个回去。”
　　“手机得清理一下了，这一路要拍好多照片。”
　　“老爸，老妈，我走啦，等我买礼物回来哦。”
　　有什么滑过脸庞，我抬手一抹。这是什么？眼泪吗？
　　稀奇了呀，我好久没有哭过了。
　　我一下一下抹着脸。奇了怪了，怎么擦不干净反倒越擦越多了呢？
　　别像那个笨蛋一样哭个没完没了啊。
　　我用力的用拳头揉过双眼，几乎要把眼皮都掀起来，可那泪水依然失控了一样往外冒。
　　我或许，就真的是个笨蛋吧。
　　忽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好。”
　　啊，这是她第一次和我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