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若淮上月》功名半纸

2、淮

　　陈皎的电动车很大，骑着它的她，看起来就像个机车少女。
　　纯黑色的头盔，简洁利落的牛仔外套，以及不变的黑色直筒裤。
　　江淮坐在后面，微微倾斜的后座让她紧紧挨着陈皎瘦削的后背。
　　“冷吗？”陈皎启动车，侧过脸问她。
　　江淮把脸贴在陈皎背上，小猫似的摇了摇头。陈皎不爱吹头发，任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脑后。水珠浸湿了外套，也浸湿了江淮的脸，像一场春天的雨。
　　连风都飞扬起来。

　　*
　　每周至少有两到三天的晚上，江淮是和陈皎在健身房一起度过的。
　　那是江淮最为自律的一段时光。她是团支书，是班里的第一，也是社团骨干。即便如此，她还是没有落下健身。不如说，正是因为如此忙碌，江淮的生活才会变得井井有条。
　　陈皎买了车之后，在桂花树下等江淮的，除了陈皎，还多出一辆拉风的电驴。
　　她总是抱着两个黑色的头盔（第二次坐车时，陈皎就给江淮也买了一个），背着帆布包，斜倚在树干上，看看天，也看看来往的人群。
　　她默不作声地等待江淮，从不催促。好像江淮来或不来，她都会等下去。
　　她给江淮一种不会离去的错觉。
　　有了车，江淮的小尾巴忽然就做的不再隐秘。
　　难得待在宿舍的晚上，舍友问她：
　　“最近总是看你和陈皎走在一起啊。”
　　江淮恍然一惊。
　　“我们一起去健身嘛，她懂得多。”
　　心里忽然轻松起来。嘴巴里樱桃甜美的汁爆开，一直流到嗓子里。
　　我们，我，们。我和她，
　　江淮和陈皎。

　　*
　　大一暑假，江淮手忙脚乱地做着社会实践。带队的学姐话又多又懒，什么事情都分配给大一学生。江淮这种人才当仁不让地收获了一大堆事情。
　　海城的夏天酷热倒是其次，强烈的紫外线简直可以杀人。江淮全副武装地辗转在海城的大街小巷，做着在她看来没有什么意义的问卷调查。
　　陈皎是江淮拉入伙的。
　　她算不上冷漠，可有些孤僻。没有什么朋友，对这些学校里的事情也不热衷。陈皎就是这样的人。她从不在乎这些东西。
　　在江淮心里，陈皎当然是个很酷的女孩儿。可她没想到她也有如此笨拙的一面。陈皎不擅长和人交流，一个上午下来，有意义的问卷没有回收几份，汗倒是流了不少。
　　江淮笑：“陈皎，你要不负责给我做后勤吧。”
　　陈皎擦擦汗，呆呆地看着江淮，罕见地不知所措。
　　“就这么定了，我负责发问卷，你负责伺候我。”江淮补了补防晒，拍板决定。
　　她只是，舍不得她。
　　她也想，守护她。

　　*
　　太阳很晒，可陈皎做的冰棍儿很甜。
　　这是江淮第一次进陈皎家，也是江淮第一次吃到陈皎做的东西。
　　陈皎点满了家务技能……
　　出租屋并不大，作为单人公寓讲，已经很够。一室一厅一厨一卫，家里过分干净整洁，东西少的不像个女生的住处。只有厨房台面上放着的蔬菜水果带来了些许生活气息。
　　痛苦的街头调查结束之后，陈皎主动邀请江淮去家里歇歇。江淮还记得完成任务后，陈皎若无其事的口气：
　　“这儿离我家还挺近的，要去坐坐吗？”
　　说这话的时候，陈皎并没有直视江淮的脸。
　　“诶？”
　　“要是急着回家的话，就算了，也转了一天。”
　　江淮一直以来都烦恼于陈皎的寡言，这是她头一次觉得陈皎多话。
　　“那个……那就打扰了。”
　　进了家门之后，江淮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陈皎……真的没有在和自己说客气话。或许，她早就准备了今天的邀请。
　　相处那么长时间，江淮多多少少还是了解了陈皎。其实她意外地很好懂，很温柔，也很善良，还有点笨拙。
　　江淮坐在客厅，隔着玻璃门看陈皎在厨房忙碌。
　　头一次看见她系围裙，洗菜切菜炒菜，还不忘给自己先做一份水果沙拉。她切菜的样子漂亮极了，行云流水。水珠子从她修长的指节划过，令江淮无可救药地回想起健身房里陈皎优美的身影，矫捷如豹。
　　陈皎心有所感地回了个头，江淮的脸腾得就红了。
　　心脏鼓噪得如同蝉鸣，一声盖过一声。

　　*
　　在陈皎家吃了一顿丰盛而美味的饭菜之后不久，陈皎就回了老家。
　　陈皎主动揽下了问卷的数据处理。江淮看着漂亮简洁的图表，忍不住问：
　　“你连这个都会吗？”
　　“不会。”陈皎的回答依然一板一眼。
　　一年的相处中，她学会了一下子对江淮回复两句话。第一句话用来回答，第二句话用来解释：
　　“找同学帮忙的，他会。”
　　他，啊。
　　再问下去似乎就有些不合适了。
　　江淮的思绪开始漫无边际起来。
　　以陈皎不麻烦人的性格，是什么样亲密的关系，她才能主动把这么繁琐的任务交给对方呢？可以肯定不是大学同学，整个大一，和陈皎关系最密切的只有自己。那就一定是她家乡的同学了吧。
　　遥远而陌生的地方，自己没有参与的过去。
　　在那些日子里，陈皎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会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呢？也会有像自己一样的男生女生缠着她，因为发现她是如此的好、好得就像宝藏一样吗？
　　江淮终于明白，与喜欢相伴而生的最浓烈的情绪，既不是快乐也不是悲伤，而是毫无道理的嫉妒。

　　*
　　去家里做客，有一次就有第二次。
　　第一次是陈皎为了社会实践带自己入队的事情笨拙的感谢，第二次是实验课上组队做小课题，第三次是江淮给陈皎讲课，第四次是陈皎教江淮下厨……第五次……第六次……
　　江淮慢慢拼上了陈皎生命中的又一块碎片，在自己心里。
　　小小的出租屋，极简的生活物品，却也让她窥见陈皎的另一面。然后纠缠，然后入侵，在她的房间里一次接一次的放置属于自己的痕迹。从一个遗落的发圈开始，到厨房里专属于自己的碗筷杯子。有种命运交错的安全和满足。
　　于此刻，她的生命里有她一席之地。
　　而将来，她还想要更多位置，想变成蔓生植物扎根在她的心房，想变成旧雨滴蚀穿她的心墙。
　　像做任何一件事情一样，她踌躇满志，并不预料未来的困苦，因她觉得自己有能力解决一切。可那时江淮并不明白，感情与人是世界上最大的变量，大到她再好，再优秀，也没法让自己爱的人爱上自己。
　　攀缘而上的藤蔓，淅淅沥沥的冷雨，最终都筑在她的伤口上，筑成腐烂的巢。
　　**
　　江淮几乎将陈皎的出租屋当成了自己的第二个家。也因此才发现不爱化妆的陈皎抽屉里却放着几只一模一样的口红，口红有新有旧，显示出主人的使用痕迹。她知道，陈皎的唇色浅淡，不仔细看时，会让人觉得苍白，因此有时，她会涂一些口红提升气色，这也是她身上为数不多小女生的地方，令江淮觉得十分可爱。
　　见江淮对自己的口红很感兴趣，陈皎便让她拿走那只新的。
　　每年都买，用不完。
　　陈皎认真说。
　　她从来不知客气为何物，更不会说什么特意为你这样的话。
　　收到礼物，江淮高兴极了，拿回家里翻来覆去地看，还用自己最喜欢的那套故宫胶带做了口红外衣，害怕它磨损。
　　这只口红的颜色低调而日常，上嘴滑滑的，一点都不卡唇纹。江淮在家里涂，不知想到什么，傻傻笑起来。
　　这颜色红得太温柔，就像她印上她的。
　　*
　　陈皎第一次发觉江淮对自己的态度有些奇怪，是在大二那年的冬天。
　　又一次锻炼回家，陈皎迫不及待要去洗澡。
　　而江淮找了个一起做课程作业的借口，锻炼完就跟她一起回来了。
　　其实，陈皎已习惯她的存在。即便她什么都不说，也不介意她存在于她的个人空间。
　　但江淮不敢。
　　天气太冷，出租屋里的暖气并不给力。陈皎衣服脱到一半，才想起来浴巾还晾在阳台上。
　　她和江淮，已经是可以互相麻烦小事的好朋友了。
　　她只露出一个脑袋，向在客厅做作业的江淮求助。
　　阳台晾着陈皎的贴身衣物，江淮看过很多次，但每次看都觉得害羞。可面对陈皎，她还是面不改色。
　　推拉门拉开一道缝，陈皎说谢谢，接过浴巾。
　　浴巾……没扯动。
　　为了提前预热这没有浴霸的房间，花洒已经打开，卫生间里热气腾腾，水雾弥漫，朦胧了陈皎只穿着内衣裤的瘦削身体。
　　雾气从狭小的房间内争先恐后地挤出来，缭绕在江淮身旁，像她的身体般交缠着她，冲击着她的双眼。
　　让她感到僵硬、发烫。
　　陈皎试探着叫她的名字。
　　江淮如梦初醒般松开手，匆匆背过身走了。
　　*
　　心烦气躁。
　　喜欢，会变成野望。
　　江淮觉得陌生。她感到害怕，又有些着迷。
　　很早之前，她就知道，自己迷恋陈皎的躯体。
　　但那种迷恋是简单的，是欣赏的，是不包括占有的。
　　可她现在想拥抱她赤/裸的躯体，想亲/吻她苍白的双唇，想抚/摸她瘦削的背脊，直到无人之境。
　　好多次，她想到那天浴室里的陈皎。
　　水雾晕湿爱/欲，渗进骨肉，渴求酣畅的解脱。
　　她渴求她。
　　*
　　白马跑得飞快，拉不住的缰绳，匆匆便到七月。
　　这个暑假，陈皎回家了。
　　江淮知道，陈皎平时在老家和奶奶住在一起。在她们两年的相处中，陈皎从未多言过关于父母的事，只在奶奶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才罕有地流露出一点温柔。
　　江淮便不会多问。
　　回了老家，她们仍还联络。只是江淮话多，陈皎寡言，大多数时候，当个听众，被江淮短暂拉到她五光十色、应接不暇的现充世界里。放下手机，她又回归静谧。
　　七月后，江淮遇到了人生中第一次无能为力的死亡。
　　江淮的爷爷去世了。
　　她和爷爷奶奶很亲，小时候父母工作很忙，她有一多半的时间是爷爷奶奶陪伴的。
　　跑医院，火化，守灵，奔丧，下葬。
　　几天下来，江淮被折磨得心力交瘁。
　　很少主动找人的陈皎都打了个电话过来，和她磕磕绊绊聊了几句，然后才说出自己想问的。
　　她小心问，你还好吗？
　　江淮的爷爷身体不好一直住院她是知道的。这几天江淮没有动静，这还是她们认识以来的头一遭，很是反常。
　　她猜是江淮爷爷不行了。
　　很少主动关心别人，多嘴问了这么一句，都花掉了陈皎对世界的大部分勇气。
　　那头的姑娘，先是沉默，陈皎并不挂断，安静听着她的呼吸。然后，呼吸声慢慢变重，最后，变成嚎啕大哭。
　　这么多天以来，都懂事得没有崩溃。
　　但听到她的关心，就像心里开了个口子，痛苦倾泻，感到难以言喻的委屈。
　　哭得太惨，太多无可发泄的悲伤。
　　门外的父母听见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声，也默默流下眼泪。
　　*
　　江淮和父母说想出去散心，买了张飞机票便去了陈皎家。
　　陈皎家很远，但她记得地址。
　　心里没有任何想法，只有铺天盖地的想。
　　好想呆在她身边。
　　下了飞机，上了大巴，又坐上公交。
　　公交上只有些老人，看见江淮这么个带着行李箱的年轻姑娘，都忍不住多打量。
　　夏日悠长，阴凉的风从山林间吹来，吹进窗户缝，吹散公交内的热浪。一停下来，热量又涌过来，冷热交替不休，让人想发个呆都很难。
　　生命被拉扯，因而感到存活。
　　这还是她头一次到这么偏远的地方，而陈皎家住在山里。
　　下到最后一站，站在弯弯绕绕的山路岔口，她拎着行李踌躇着。
　　日头改了又换，晒到云连一丝影子都看不见了。
　　明晃晃的日光照着，刀尖一般锋利，逼得江淮必须上前磨砺。
　　她打通了陈皎的电话。
　　她没有问为什么，挂了电话便说要来接她。
　　江淮坐在发烫的行李箱上，把脸藏在太阳帽底下。
　　这么多天以来除却悲伤，她终于感到了别的情绪——一些紧张。
　　她知道她不会质问，不会犹疑，不会推拒。
　　她会包容自己。她当然知道。
　　*
　　陈皎开着大电动车来接她，一如既往扔给她一个头盔。
　　有些大。
　　天太热了，不能环住她的腰。江淮只扯住陈皎的衣角，好像在防止短袖飞起来。
　　越往里，越凉快。骑了十几分钟，陈皎停在了一栋半山的别墅前面。
　　只知道陈皎住在山里，家里很大，不知道陈皎家竟然是这么漂亮的小别墅。
　　江淮想拿行李，没有拿动，反而和陈皎的手臂撞在一起。
　　我来吧。陈皎觑着她憔悴的脸，口气难得的软。
　　江淮亦步亦趋。
　　院子里的葡萄藤硕果累累，葡萄藤旁放着凉椅，一个老人躺在上面打着扇。见江淮来了，既慈祥又热情，连忙起身要招待。
　　我来吧。陈皎又按下奶奶，有些无奈。
　　这是江淮从未见过的一面。
　　陈皎的奶奶年纪虽大，手脚却勤快，家里瓜果多得吃不完。不一会儿，就给江淮端来了一桌子的果盘。
　　奶奶很高兴，对江淮说，这还是头一次有好朋友来找陈皎留宿。
　　奶奶又搬来相册，拉拉杂杂和江淮说陈皎小时候的事。
　　江淮多日以来阴郁的心情终于有所好转。陈皎本想拉住奶奶，不让她抖落囧事，但看江淮似乎注意力被转移，很感兴趣的样子，丢下一句去帮江淮收拾客房，便匆匆逃跑了。
　　停不下来，也听不下去，只好跑路。
　　*
　　江淮从奶奶这里，知道了很多陈皎没有告诉自己的事。
　　比如，陈皎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婚，各自组建家庭，陈皎是被奶奶带大的。
　　比如，陈皎其实家境很好，父母虽然家庭破碎了，但该给的物质却很富裕。
　　比如，陈皎从小就不擅长和人相处，更喜欢一个人在山里呆着。也很少有什么女生好朋友，一直都很孤僻，让奶奶很担心。
　　比如，陈皎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在家里很能干，不怕脏累。一个女孩儿，承担了家里各种男人的苦活，从不抱怨。
　　比如，陈皎在和奶奶聊学校生活的时候，总是提起江淮。今天和江淮一起去跑步了，今天和江淮去吃了好吃的，今天和江淮完成了课程项目……
　　奶奶还说，知道陈皎在学校里有朋友陪，她很放心。而见到江淮，她很开心。
　　江淮还知道了，原来陈皎在奶奶这的小名叫娇娇。
　　收拾完客房不得不下来陪江淮的陈皎恨不得捂住奶奶的嘴，只好又找了个借口跑了。
　　家里没有存货，去给江淮买些东西。陈皎这样说。
　　江淮还在和奶奶相谈甚欢，破天荒没有跟着陈皎转。
　　江淮看见陈皎一溜烟骑走了车，车头上还挂着她戴的那个头盔。
　　*
　　入夜。
　　陈皎的房间很大，东西比起海城那多了不少，但一想到这可能是她从小到大的全部物品，又觉得少得可怜。
　　桌面上，仍摆着那显眼的口红。
　　江淮心情好了些，不由得感叹，你还真是喜欢这个颜色，买了那么多只。
　　陈皎摇摇头，不是我买的。
　　江淮顿住了，想到奶奶说的话，以为是陈皎母亲买的，便没有多问。
　　没想到陈皎毫无所觉，平平淡淡地接上了下半句。
　　十八岁生日的时候，发小买的。我说好用，他就每年都买两只新的。
　　江淮愣了愣。
　　发小？
　　嗯。可能是为了照顾江淮的情绪，也可能因为在自己家里，陈皎话比往常在校多很多。她说，一起长大的邻居家的小孩。
　　语气熟稔，没有一点距离。
　　江淮想到了很多东西，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她不敢问了。

　　全是毒，没有一点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