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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4章 ...

  •   (七)
      阿雨告诉我,家里给陈潇暮议婚了,提议的是他娘,也就是陈潇暮的姨娘,陈潇暮进京后,与他亲生父亲都淡淡的,与这位姨娘的关系可想而知,这会子他姨娘一幅当家主母的样子来操心他的终身大事,自有她的考量。陈潇暮再不得宠,但嫡长子的身份摆在那里,更何况,随着他年龄渐长,人也越来越受陈大学士重视。她提议亲上加亲,把她娘家一个侄女说给他,那么将来陈府当家作主的还是自己人。

      我冷笑一声道:“你娘倒打得一手好算盘”。
      小雨盯着我不满地说:“师父既然回绝了大哥的情意,那么他的终身又干师父什么事?何以还要把我娘扯进来挖苦”?

      我自知多言,笑了两声转移话题,心里却在计较:这门亲事,若他自己愿意便罢,如若是他姨娘调唆着他父亲强加于他,我自不能眼看着他被人欺负了去。再一转念却又觉得陈潇暮那人,不是谁想欺负便能欺负得了的,可怜我三百岁年纪,身份又是他师父,还常常被他欺负。
      那天,他欺负得我够狠。
      小雨看着我忽怒忽悲的表情,欲言又止,最后只轻轻叹了口气。

      他说的没有错,那天是我回绝了陈潇暮。我同他讲《白蛇传》的故事,隐约告诉他我的身份,也让他明白人妖恋是没什么好结果的。那知他听了冷笑一声道:“你以为我是许仙那样没出息没胆色又容易被蛊惑的人”?
      他坦然与许仙相比,真的是知道我的身分。
      见我瞪着眼睛直勾勾地看他,他又道:“你非凡人,我早就知道了,那夜,我并没有睡着”。
      “所以你在船上一眼就认出我了”?
      “不然呢?你以为我是见了漂亮姑娘就要停船招惹的登徒子?你来京城,开剑馆抛头露面,不就是为了我吗”?

      我转过身子,避开了他的灼灼目光,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没错,我来京城是为了你,我授你武艺、安排你与沈凤多多相处,想让你平安喜乐地过一生,全是报答你当日的救护之恩。此外别无他意”。
      陈潇暮脸色阴沉:“难道你我之间只有恩吗”?
      “不然你以为呢”?我掩饰着声音里的颤抖,语音听上去依然平静。
      “对不住,是我唐突了”。他转过身,大约一刻也不想在我船上多呆,小雨已经撑船远去,他双足一点,跃到水中,然后向岸边游去。

      自那日起,他再未与我单独呆过。
      其实当日我对他说的话,不全是实话。凡间有出戏叫《追鱼》,那鱼精恋上了凡人,被天兵追杀,但她爱那个书生爱得无法自拨,最后为了与书生相守,放弃成仙的机会,忍痛剥掉自己身上的三片金鳞,也变成一个凡人,用绵延无尽的寿命换来几十年的相守。
      我尾巴上也有三片金鳞,单这剥鳞之痛,我便提之色变。
      白白活了三百多年,但我的骨气少得可怜,当日与那猫妖大战,如果我无所畏惧奋勇向前,未必会落败,也就不一定会有那个丧权辱鱼的约定。
      我喜欢陈潇暮,但我认为我还没有喜欢他到让我把一切弃之不顾的程度。

      这天,我教完陈家兄弟与沈凤剑法,没话找话地嘱咐了几句,然后偷偷拿眼角去瞟陈潇暮,他脸色微红,薄汗轻衣透,正用一方素白的帕子擦拭额角,那模样甚是动人。我不由得有些出神,他似有感应,晃了我一眼,见我瞧他,便止了动作,依弟子之礼向我一鞠躬,提剑转身就走。
      这个逆徒,这些日子不但不和我讲话,连他的美色都不让我瞧了。我不得不出口叫他:“陈潇暮,你略站站,为师有话同你讲”。
      他没有回头,只是身形略微一滞,最后还是站住了。小雨拉了沈凤,避了开去。
      大厅只余我们两个,他依旧背对我站着。我在他身后转了几个小圈,半晌方期期艾艾地开口:“那个,陈……”
      “弟子在,师父有话请讲”。

      我腹诽道:这会儿叫起我师父来了?你几时把我这个师父放在眼中过?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我便朝他的背影晃拳头,他恰好在此时转过身来,好似背上生了一双眼睛般。我的手不由得僵在半空,干笑两声后讪讪地收了回来,放在自己头发上挠了挠道:“刚刚有个蚊子飞过……你姨娘给你议亲了”?
      从蚊子一下到姨娘,这话题跳得真快。我接着说:“如果你不愿意,我来给你想办法……”
      “不劳师父费心,事情已经解决了。我的终身,不会由任何人摆布”。

      这任何人当中自然也包括我,他这样回答,是要给我个软钉子碰。可是我心下实在好奇,不由得出口相询:怎么平息的?问出口后又有三分后悔,他如果再来句“不告诉你,憋死你”之类的,我岂不是自讨没趣?
      但这个没趣,我其实内心深处是想讨的,这段日子,忍受着他对我毕恭毕敬的模样,我实在快撑不住了。

      他沉默良久,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他开口了:“我小的时候,曾经被人暗算,当时我并未声张,只是查到下手之人对他晓之以理……”
      “只是晓之以理”?
      他淡淡地说:“当然外加威逼利诱,他全招了。我前几天,设法让父亲在外有了一个女人,又怂恿父亲把她抬回去做了三姨娘,让那个女人也尝尝我母亲当年的痛苦,然后我去找那个女人,告诉她如果再对我的事指手划脚,我便追责她当年之事,他们母子休想在陈府有立足之地,她更别想有机会扶正,她便消停了”。

      我忆起他当年落水时的情形,被我救起后模样狼狈但神情从容,事后多年他隐忍不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这么长时间过去,那个人定然以为此事已烟消云散,那知有一天,他突然告诉你,他的手里还捏着你的七寸,之所以未反戈一击,只因为时机不到。
      当年他小小少年,已是心计深沉,我突然有些可笑,这样的少年,根本用不着我多此一举的保护。
      我讷讷地说:“可是小雨他……”
      “你放心,小雨他心地善良,我不会因为他母亲迁怒于他”。
      我点点头。到此时,我们之间的话题似乎已经结束。

      我低了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努力寻找一个新的话题,却听得他续道:“说到那次落水,那时我年龄尚小,不会游水,却觉得有股子力量把我推上岸,现在想来,不是老天厚待我,定是师父暗中相助。这样说来,是你施恩在前,我报答在后,所以我们两不相欠,如果师父单单为了报恩,就不必再留,外面江河湖海,天地无垠,似乎更让你自在”。

      他倒对我下起逐客令来,我怒道:“京城又不是你家的,我偏不走,我爱呆着,你管不着”。
      说完之后,发现自己似乎掉进了陷井里,他说的是如果单单为了报恩,就不必呆着。我偏偏不走,自是承认自己不单是为了报恩。我一拧腰,转身跑了,说不过这头狐狸,只好走为上。

      一个人的时候,我认真考虑了陈潇暮的话,他人聪明,现在武功也不错,的确不用我相护。与他相比,我反而是头脑简单的那个。
      于是,第二天,我告诉弟子们,教到年底,我便会离开京城。
      陈潇暮的眼神一下子便黯淡下去。
      (八)
      就在秋天,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那件事让我在他跟前颜面尽失。
      那天,秋意正浓,红叶漫山遍野,如火如霞,我便同着弟子们出去玩赏。
      秋日的天空更加澄澈,放眼望去,东湖湖水接天,更见寥阔。我望着湖水忆起往事,百感交集。
      弟子们散在各处,我身边只有小雨相随,他盯着湖光山色,仿佛很无意地问:“师父真的要走”?
      我点点头。
      “不能为了大哥留下”?
      “齐大非偶”。
      他摇摇头:“这不是问题,大哥他很聪明,只要你愿意,他定有办法与你长相厮守。这件事,他唯一没把握的便是你的心意。你找这些借口,只有一个原因,你对他的情意还没有深到能抛开一切的程度”。
      小雨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难得的一本正经。其实他吊儿郎当的外表下是一颗通透明净的心,陈家兄弟,都可以用冰雪聪明来形容。
      “啊,也许你说的对”。

      明明是我自己下决心要走的,可是随着冬天脚步的临近,我越来越是低落,想到从此便和陈潇暮相忘于江湖,心头便会沉得难受。秋风吹来,明明不怎么凉,可是我的眼睛却不由得水雾弥漫。
      就在这时,听到前面有人惊呼:有人投湖自尽了!我们两对望一眼,顾不得再说,循着声音飞奔过去,察看情况。

      落水的是一个青年男子,已经被陈潇暮救起,他浑身是水,正在帮那男子挤压胸口,那男子脸色青白,双目紧闭,吐了几大口水之后醒了过来。
      我们细细打量他,长眉凤目,长得颇为清俊。
      陈潇暮开口询问:“兄台何故自寻短见”?那男子把脸转向一边,没有回答,泪水却从眼角流了下来,显然是有难言之隐。我让一干弟子散去,然后让陈家兄弟扶持着他,回了我的住处。

      小雨找来两套衣衫,让二人换上,我让祝妈煮了姜汤为两人驱寒,我们再三询问之下,那男子断续续说了缘由。

      他姓赵,自小读书,父母在他年少时相继去世,幸而他颇为上进,中了秀才,在书馆教书,日子也还过得下去,他没有家产,赁屋而居,主家有位好姑娘,两人情投意合,眼见得就要成亲,无奈天有不测风云,这位花朵般的姑娘,偏生被当朝国舅看上,强下了两百两银子做聘礼,派了十多人守在姑娘家,择日花轿就要抬人,他几番上前理论,奈何一介书生,怎斗得过十几条大汉?最后那张家发了狠,以姑娘父亲性命相挟,两人无计可施,只能相对垂泪。眼看明日便是婚期,他心中绝望,又不愿看着心爱的人另嫁他人,便怏怏地出了门,那家丁们只管看着姑娘,倒也没有拦他。
      他走在东湖边,想起自己孤苦伶仃,觉得了无生趣,一时想不开便投湖自尽。

      岂有此理?小雨首先沉不住气,怒得直拍桌子。
      我哧地一笑道:“这张国舅强娶的不是我,如果是我,我自有手段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陈潇暮看了我一眼,单手支颐,若有所思。他露出这个表情,我突然预感到这个张国舅,大约要倒血霉了。
      果然一盏茶的功夫,他已经想好对策,不仅能整治那恶棍一番,连退路,他都计较得清清楚楚,我们三个合计一番,觉得此计甚为有趣,不由得拊掌大笑。
      多年后,我一直在想,如果当时我能想到自己将做的丢人事,会不会还笑得那么欢?

      第二天,天刚放亮,我与陈潇暮便来到王家,很普通的百姓人家,外面却有十来个人看守,自是防止他们逃跑。
      陈潇暮一身大红,头发挽了个髻,鬓边别了一朵大红花,两腮晕着一层胭脂,嘴角点了一颗痣,一幅地道的喜娘打扮。他一双大脚掩在长裙下,手帕挥来挥去有意无意地遮了喉结,全身上下几乎看不出什么破绽。加之他身材修长,眉目清秀,这一打扮倒有了几分撩人的风姿。我一边瞧着他拿腔捏调,一边疑惑:他胸口鼓鼓那两团,到底从何而来,那汹涌澎湃之势,让我这个姑娘都甘拜下风。
      他打扮得引人注目,我也同样引人注目,血喷大口不说,脸上还洒满了麻子,丑得那叫个人神共愤,全是他的杰作。
      我不想让别人看到你。他在给我描眉的时候如是说。
      我没有言语,却一下子乱了呼吸。心中五味陈杂,有甜蜜,更多的却是怅惘和忧伤,他的眼光拂过我的脸,却如同拂在我心底,让我瞬间疼痛起来。
      我鼻子一酸,眼睛潮湿,他把我的头按在他胸口,柔声道:“不哭,我不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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