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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假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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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临近江户湾的江户比起来,三面环山的京都实在暑热。近藤勇和土方岁三都是武藏国人氏,少年时去了江户,早习惯了温暖潮湿的气候。去年初到京都,热得苦不堪言。今年有了经验:从外面回来立刻打水擦身,再换上凉爽浴衣,虽然还是热,到底好受了些。
暮霭沉沉,新选组屯所里一片寂静,晚间巡逻的队士早已出门,白班的队士换下队服,或去酒馆喝一杯,或去花街柳巷取乐。廊下坐着两人,正是近藤勇和土方岁三,都是家常打扮,麻地浴衣,松松系着腰带,领口微微敞开。面前放着只托盘,盛着银銚子和两只酒碗,似乎在饮酒纳凉。
还是傍晚,月亮已经上来了。银蓝的天,敷衍地缀着几颗疏星,还有一弯薄薄的上弦月。走廊下泼了几次水,消了一日的暑气,阵阵微风扑在胸口,带来几许清凉。近藤勇叹了口气,但觉不出忧愁,反而心满意足似的。
“深雪太夫的事怎么样了?”土方岁三试探地开了口。
“她心里有人,我又能怎么样?只能丢开手去。”近藤勇把酒碗托在手里,凝视着滟滟酒浆。
“怎么如此干脆?莫非又结了新欢?”土方似笑非笑地看他。
近藤勇摇了摇头,浅浅饮了口酒,惘惘地说:“阿岁,你还记得那个晚上吗?在岛原,一个快摔倒的艺妓抓住了我的袖子。”
土方脸上有奇怪的神情一闪而过,旋即笑着说:“怎么不记得?似乎是冬椿屋的,叫阿冬还是什么。”
“阿冬”,近藤勇郑重地点一点头,“后来倒也奇了,我们去喝酒时常能遇见她。可能你没注意。”
“是啊,我没注意。”土方笑着说。
“上次全组一起在角屋大宴,叫了许多艺妓作陪,她正巧坐在我身边弹三味线,十分悦耳。”
土方扫了他一眼,含笑说:“局长是害了相思?正所谓‘何时最可思,虽则不能知。秋夜相思苦,方知最苦时。’如今还是夏夜,到了秋天了不得。”
近藤勇连连挥手,苦笑着说:“诗啊歌啊的我可不懂。阿岁,我和你认识十多年了,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些东西的?”
土方并不答话,只是笑了笑。
近藤勇叹了口气,把酒碗托在双手间,喃喃地说:“也不知怎么了,觉得她一颦一笑动人心魄。她一曲弹完,对我笑了笑,当时我真呆住了。”
“今晚古怪,久经花丛的近藤局长倒像情窦初开的少年郎。”土方歪了歪嘴角,脸上带着薄薄的笑。
“难得说句真心话,你一直取笑。”近藤勇皱起眉,悻悻地吐出一句。
“局长大人息怒”,土方正色说:“既然有心,不如叫上她住一夜,也算确定了彼此心意。”
说到夜间情事,饶是近藤勇脸上也红了红,犹犹豫豫地说:“阿冬是艺妓,并不是游女……”
“艺妓也没什么,只要她情愿,最多再给冬椿屋包一笔谢礼。”土方胸有成竹似的,说得井井有条。
近藤勇皱着眉笑了,表情十分复杂,半是欢喜,半是窘。
“局长交给阿岁安排。”土方轻轻一笑,那笑带了几分邪气。
近藤勇点点头,随后又添了一句:“阿岁,你可别见色起意啊。”
土方正在喝酒,猛地呛到了,捂着嘴咳个不住。
“局长放心吧,土方从不夺人所爱。”土方丢下酒碗,郑重其事地说。
报仇的事进行得太顺利,阿冬都有点不信,只能说是田中新兵卫英灵庇佑吧。
自从得知田中的死讯,阿冬在镜台边放了只白瓷瓶,日日供上几枝鲜花,算是对他的供养。正值炎夏,花儿都恹恹的,她选了几枝桔梗回来。暗蓝桔梗,花瓣薄得透明,枝干挺得直直的,别有种坚韧。田中素来喜欢蓝色,常系着一副浓绀色腰带。她一直心心念念的,想亲手为他缝一件蓝小袖。小袖还没做成,他人已不在了。
阿冬的目光移到镜台上,黑漆镜台上描着唐草纹,暗金藤蔓弯过来弯过去,勾成一个个不封口的圆。镜台抽屉里有个绯色纸包,包着些粉末,藤井良节说是无色无味的剧毒。只需挑上小小一撮,混在酒里劝近藤勇喝下,那就大功告成了。
藤井说她无须惊慌,他会派人在附近守着。等到亥之刻(约二十二点),自有人去接应。她不用带任何东西——衣裳首饰一律不用,他都会安排妥当。
前两日下午有人来访,报上名字,说是新选组的土方岁三。冬椿屋老板娘唬得面色惨白:客人来艺妓屋找人不合规矩,可对方是杀人不眨眼的新选组副长,谁敢拒绝?老板娘定了定神,做出假笑下了楼,没多久又眉花眼笑地回来了——这回可是发自内心的笑容。
老板娘地把阿冬叫了来,悄声说:“你好运气啊,竟被新选组近藤大人看上了。”
鱼儿终于咬了钩,阿冬只觉一阵狂喜,赶紧垂下头,生怕眼中喜色被老板娘看见。
“你不必害羞”,老板娘显然会错了意,“新选组有的是银钱,等你和近藤大人有了交情,他会出重金赎你出去——当然,我也舍不得你……”老板娘说漏了嘴,赶紧虚情假意地补了一句。
“那位副长来,就是想确定你的心意。后日晚上近藤勇会来,不知你情不情愿?”老板娘热切地说着,阿冬心中鄙夷——不知土方岁三许了她多少银子,让她如此激动。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见她不作声,老板娘又急急地劝。
阿冬还是死死低着头,老板娘突然笑了,拉起她的手说:“我也是糊涂了。毕竟是年轻姑娘,面皮薄些,你既不说不好,那便是同意了。”
老板娘原也是艺妓,从相好那弄了许多钱,自己赎了身,又开了这家艺妓屋。如今年过四十,还是滴粉搓酥的一张脸,只是太瘦些。阿冬的手被她抓得紧紧的,像被扣在一把瘦伶伶的竹管里,十分不自在,像被上了刑。
像是想到了什么,老板娘猛地松开她的手,悄声说:“哎呀!差点忘了大事。土方大人还在楼下等着,说想见你一面。”
阿冬蹙了蹙眉,把土方的模样在心里过了一遍。论相貌是一等一的,比一般武士胜出许多;都说京阪歌舞伎红角菊五郎美貌,土方也不比他差。可土方样子冷冷淡淡的,让人摸不清心里在想什么。今日为何指名见她?阿冬有些踌躇。
“来,虽说土方大人今日客气得紧,但也不敢让他久等了。”老板娘催着阿冬下去。
懒洋洋的夏日午后,蝉儿有一声没一声叫着,似乎也有些乏了,随时都会睡去。穿过小小的院子,尽头是冬椿屋的会客间。六帖大的小房间,布置得简素:墙上挂着鸭川纳凉图,画下是只青瓷瓶,疏疏朗朗插着桔梗丁香等时令花卉。丁香香气浓,引了只蜜蜂进来,在花四周嗡嗡打转。土方岁三凝神看着,颇有兴味似的。
老板娘谄媚地笑了笑,和阿冬一起坐下。
土方满脸笑容,似乎心情颇佳。可他的目光移到阿冬脸上时,她却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像是赤脚走在冰天雪地里,从内到外瞬间冻得冰凉。
女佣换上了新茶,滚烫的茶汤冒出袅袅白气,隔在两人之间,阿冬觉得安全了些。老板娘絮絮说着恭维话,无论土方还是阿冬,谁都没去听。土方垂下眼,若有所思地看着浅碧茶汤,阿冬带着笑,却是全身紧绷,一点不敢放松。土方虽然没看她,可他的目光似乎无处不在。
也许是疑心生暗鬼?她和田中新兵卫的关系没几人知道,她和藤井良节的计划更是机密。土方岁三虽有“鬼副长”之称,终究不是鬼神,看不到她心里去。阿冬拼命安慰自己,可还是有些心虚——刚进来时他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像道闪电,一下把她的内心照了个透亮。
“阿冬姑娘和近藤局长也是有缘。”土方岁三笑着开了口。
阿冬还没开口,老板娘赶紧抢着说:“岛原多少女子,近藤大人能看上我家阿冬,实在是缘分。”
“这世间事,巧就巧在一个‘缘’字上。”土方似笑非笑地扫了阿冬一眼,阿冬低下头不做声。
“后日晚上近藤局长会在岛原过夜,已定好了角屋的‘青贝之间’。到时候自有人来请阿冬姑娘。”
角屋是岛原最大的茶屋,青贝之间又是角屋最豪华的:天花板、墙壁上都嵌着螺钿,螺钿作青灰色,白天看起来寻常,到了点灯的时候,螺钿在灯下发出幽幽光芒,颇有些异国情调。
老板娘笑着答应,土方起身告辞,又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还请阿冬姑娘好生准备。”
阿冬的脸腾地红了,旋即心下疑惑,脸又发了白。老板娘浑然不觉,以为土方岁三只是说俏皮话,举起袖子掩口,咯咯笑个不住。
老板娘把土方送出去,阿冬心里七上八下,呆呆坐着不动。脚步声逐渐远去,阿冬把手按在胸口上,长长出了口气。土方的茶一口没喝,茶汤还冒着稀疏的白气,散在空气里,转眼没了踪影。
她当时模模糊糊地想:幸亏要杀的人是近藤勇,不是土方岁三,这男子实在可怕,她万万不是对手。
阿冬从回忆里醒来,疲倦地按了按太阳穴。从五月到七月,她苦苦熬了几十天,今日终于能了结了。她在冬椿屋呆了十多年,今晚出去了,便再不会回来。
藤井良节说要送她去萨摩,田中新兵卫的家乡。萨摩在山长水远的西国,据说气候温暖,风俗与京里迥异。人生实在难测,她生长在京都,如今又要去如此遥远的地方。虽说藤井叫她什么都不用带,她还是把为田中新兵卫缝的小袖包在袱纱里,塞进三味线箱中。田中被幕府定为重罪人,尸首不能埋葬,必须抛在荒野,任鸟兽啄食,如今只怕早成了白骨。她想给他建一座衣冠冢,这件小袖能派上用场。
日头偏西了,残阳透过格子窗照进来,在镜台上留下钝重的暗金影子。该准备起来了。阿冬不喜欢浓妆,只觉得脸上被粉糊住了,连气也透不过来。今日却觉得浓妆实在方便——厚厚傅上粉,像带上一张面具,叫人瞧不出心中所想。炭笔画出三日月形的眉,重重点出绯色的唇。岛原艺妓只描下唇,显得脸上鲜红一点,格外可爱些。
文几、镜台、化妆道具……原是看惯了的东西,想到以后再不会回来,突然多了些留恋。阿椿今日被那相好的豪商接出去了,豪商已和老板娘谈好了价格,阿椿不久就要出了岛原,去做豪商外室了。
希望阿椿能过得好,至少比自己好。阿冬心里默默祈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