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近藤勇》川崎百合

3、凶信

　　藤井良节在角屋最僻静的房间等着。女佣拉开房门，阿冬心一沉：只有藤井一个人，田中新兵卫没有来。

　　藤井面前放着黑漆食台，整整齐齐摆着麻油炒车虾、鲷鱼刺身、鲋鱼锅等鲜物，边上还有贺茂茄子、九条葱等时鲜京蔬。可菜品似乎动也没动，榻榻米上倒有几只銚子，藤井自斟自饮，已经喝了不少。

　　“藤井大人今晚怎么了？”阿冬在他对面坐下，笑着轻声问。藤井良节拿起朱漆酒碗，一口饮尽，酒浆从嘴角漏出来，淋淋漓漓地滴在胸口。

　　阿冬看不过去，摸出怀纸给他拭了拭。他伸手去拿銚子，阿冬抢先提起，左手拉住右边衣袖，浅浅斟了些。艺妓在场，不能让客人自己斟酒。

　　藤井又一口喝完了，许是酒劲上涌，眼里也带了血丝。藤井在萨摩颇有地位，为人灵活圆滑，向来喜怒不形于色。阿冬从未见他这副模样，心里有隐隐的不安。

　　房里一片寂静，藤井怔怔地看着酒碗，哑声说：“阿冬，我最好的朋友没了。”

　　最好的朋友……是谁？阿冬一颗心七上八下，跳得实在厉害。她不敢问，只得拼命安慰自己——藤井交游广阔，说的定是旁人。

　　藤井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个小小的桐木匣，放在阿冬面前。匣子上绑着红丝线，缀着两枚小小的赤金铃铛，右下角雕着“竹堂”两个金字。竹堂是京都老店，专售女子簪环，以质优价贵著称。

　　“竹堂簪环贵重，阿冬不敢收。”她恭谨行了一礼，并没有打开的意思。

　　“这不是我买的。你先看看。”

　　阿冬犹豫了一下，轻轻揭开匣盖。洁白软缎上托着一支蝶形唐草透雕赤金簪，做工细致，一看就知是贵价物儿。

　　阿冬的手忽然起了轻微的颤抖——蝶形、唐草……天下真有那么巧的事？阿冬是她的艺名，她本名是阿蝶，平素最喜欢的纹样是唐草纹。这是谁买的？难道是田中新兵卫？为什么他不亲手给她？

　　“这是在田中住所找到的。我想应该是买给你的——毕竟他少来岛原，每次来都是找你。”藤井垂下眼，闷闷地说。

　　胸中的疑云越来越浓，一路上升，堵在嗓子里，像铅灰色的铁块。阿冬觉得恐惧，像被人一路追赶，眼前是万丈深渊，再跨一步就万劫不复，可就算缩着身子一动不动，也逃不过一个死字。

　　“田中……六日前死在奉行所。我只恨不能为他报仇。”藤井双拳紧握，手背上挣出几条青筋。

　　阿冬呆呆地看着他，像是不明白他的话，旋即两行眼泪直流下来，落在她黑缩缅外衫上，转眼不见。

　　“幕府奸贼知道他的身份，眼下对我萨摩监视得极紧。藩主大人也下了严命，不许我们轻举妄动。我等都是萨摩家臣，藩主之命不得不从——可田中怎能白死？一年、两年……哪怕十年八年，我总会为他报仇！”

　　十年八年未免太久，只怕田中新兵卫在黄泉下等得着急。阿冬渺渺地想着，只没有说出口。

　　“是谁害了他？”阿冬摸出怀纸，细心地拭去泪痕，清脆的嗓音里带了点沙哑，听起来颇有些妩媚。藤井良节有些诧异地看着她，她眼里的泪已干，神情镇定，似已恢复了常态。

　　“是新选组局长近藤勇设计陷害。新选组刺杀攘夷公卿姊小路大人，却把田中的佩刀丢在杀人现场。这计谋实在毒辣，田中百口莫辩，只能……”藤井突然呜咽起来，三十出头的成年男子，竟然哭得像个孩子。

　　近藤勇。就是她刚才遇见的男子。这是上天的启示，让她先认认仇人长什么模样。

　　“阿冬虽是女子，也想尽绵薄之力，让田中大人的冤仇早日得报。”阿冬淡淡地说。

　　藤井连连摇手，轻声说：“新选组势大，你不要涉险。你放心，为田中报仇的事交给我。虽然最近不行，但我总会放在心上。”

　　“藤井大人虽是萨摩人氏，在京里呆得久了，自然明白京里风俗。簪子不是寻常首饰，只有表白心迹时才能送。京女若收了簪子，等于认了对方做良人。”阿冬把匣盖轻轻盖上，一只手按在盖上，“这是田中为我买的，我已收下了。”

　　“田中已经去了。阿冬，你实在无须这样。”藤井茫然地咬着下唇，似乎有些不忍。

　　“田中既是我良人，我自要为他报仇，也请藤井大人施以援手。”阿冬两手按在榻榻米上，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藤井良节有些踌躇，阿冬又添了一句：“既然藩主大人有严命，阿冬不会让藤井大人为难。请一切放心。”

　　藤井直直望进阿冬的眼，沉声说：“你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对方是修罗场里打过滚的，你想怎么报仇？”

　　阿冬揭起朱漆汤碗的盖子，斟上酒又一口喝干，微微笑着说：“阿冬是岛原的女子，近藤勇是岛原常客，山水有相逢，总会认识的。”

　　“然后？”藤井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他清醒的时候我没办法，等他醉了，一定有机会。”

　　“近藤勇若来岛原饮酒，身边定有同伴。就算他醉了，总有人还清醒，只怕你报仇不成，反送了性命。”藤井缓缓摇头，眼里的光芒又黯淡下去。

　　“那就和他独处。”阿冬咬了咬牙。

　　藤井惊讶极了，膝盖一动，似乎要跳起来。阿冬神色自若，又给他斟一杯酒，袖子纹丝不动，显然已打定了主意。

　　“你……竟然肯？”藤井迟疑地问。

　　“杀了近藤勇，我也活不成了。只要能报仇，这都不算什么。”

　　阿冬脸上是平静的呆板，藤井忍不住按住她的手。他掌心有汗，湿乎乎的，带了点黏意，让人生了反感。她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强忍着取怀纸擦擦的冲动。

　　“你不用牺牲那么多。”藤井喃喃地说，眼里有复杂的光芒闪烁。

　　阿冬盯着他看，等着他说下去。

　　“你只要骗得他相信……等他和你独处，先给他一杯毒酒。那个时候，你让他干什么他都不会拒绝。你要信我，男子都一样。”

　　阿冬点了点头，毒酒确实是好办法。她没使过刀，若一刀杀不死他，后面不好收场。

　　“毒药我会准备，几日后送给你。你和他……独处前，叫人去茶屋“一力”报个信，那里有我们的人。完事会有人接应，带你出岛原。”藤井良节字斟句酌地说，那个精明圆滑的武士似乎又回来了。

　　“出岛原？我已不想活了。”

　　“田中在萨摩还有个母亲，接应的人会给你笔银子，你送给她更好些，也是个安慰。”藤井柔声说。

　　活着只是辛苦。阿冬有些犹豫不决。藤井鉴貌辨色，又急急地说：“田中若地下有知，也想让你好好活着吧。”

　　阿冬的眼泪猛地涌出来，视线一片模糊，藤井的脸也糊成一团，看不清是什么表情。只听他柔声说：“回去吧。我会再联络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