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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慕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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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原游郭是夜的世界。夜幕降临时,鳞次栉比的茶屋、艺妓屋前的吊灯笼就相继点亮,照得游郭内亮如白昼。来玩耍的客人东张西望地走着,打不定主意去哪家;艺妓们抱着三味线赶往茶屋,客人等着她们弹唱助兴;被指名的高级游女们带着侍女随从,莲步姗姗地出门见客——哪怕一掷千金的豪客,也等让他们等等,太过巴结就降了身价,若即若离才是最好的。
又是一日傍晚,夜色像层墨色薄纱,猛地笼住了岛原游郭。“冬椿屋”的艺妓们开始梳妆打扮,马上就到忙碌的时候了。
虽在烟花地讨生活,艺妓主要以售卖才艺为生,并不做低三下四的皮肉买卖。“冬椿屋”是岛原数一数二的艺妓屋,养着二十多名艺妓,各个弹唱皆精,阿冬就是其中一名。穿着雪白内衫的她端坐在镜台前,正把调匀了的香粉细细傅在脸上。按照规矩,艺妓要妆容厚重,脸上颈项都要涂得极白。
阿冬今年十九岁,一张薄薄的粉脸,眼睛长而媚,还有个尖伶伶的下巴。在冬椿屋诸女里,她相貌不算最美,却有种楚楚可怜的风致。她七岁被卖进冬椿屋,十二年过去,早习惯在游郭里讨生活。近些日子她老有些神思恍惚,刚拈起点唇的红笔,手指一抖,红笔掉在榻榻米上,扑碌碌滚出好远。
“这是怎么了?”同屋的阿椿悄声问。阿椿与她年岁差不多,两人几乎同时来的,各取店名一字做了艺名。
“只是不小心……”
阿椿叹了口气说:“你不要瞒我。最近不见那位田中大人,是不是离了京?”
阿冬摇头不语,眼前浮起一个面影:瘦削的面颊,双唇紧闭,一双眼明亮犀利,似乎要看到人心底。半年前,萨摩藩的藤井良节在岛原最大的茶屋“角屋”宴客,点名叫她去唱曲。藤井是萨摩长驻京都的人物,据说人脉宽广,与攘夷公卿们颇有些来往。阿冬匆匆去了,发现在座的大都面熟,只有一位坐在角落的青年不认得。阿冬挨个问好,轮到他时,藤井良节含糊地说是田中大人,又半真半假地说是萨摩第一刀客。
藤井良节出手豪阔,叫了许多游女作陪,光弹唱的艺妓就有四五位。萨摩武士向来吵闹,几杯酒下肚,有搂着游女调笑的,有站起来跳舞的,做东的藤井也喝得半醉,拉住一名艺妓的手不放松,嘴里絮絮叨叨,说些不咸不淡的话。
阿冬看惯了这样的场景,原也不以为意,无意发现那姓田中的男子仍然坐姿端正,左手托着酒碗,眉头微蹙,似乎有些厌烦。只怕以前极少来烟花地吧。想到这里,阿冬对他微微一笑,他急忙垂下头去,似乎是红了脸。
阿冬久在烟花地,却没见过这样的男子。几日后,角屋佣人送来了客人点名的字条,阿冬打开一看,落款处写着“田中”两字。不知怎么的,她的心突然跳得厉害,带着随从出门,走了上万遍的路也陌生起来。她受过严格训练,步伐向来优雅舒展,未曾想短短路程竟跌跌绊绊,还险些摔了一跤。
她不知自己慌什么,也许心里藏着希望,希望叫她的客人正是那萨摩的田中?可天下叫田中的男子千千万,更何况当晚他并没和她说过话,只怕连她是哪家艺妓,艺名叫什么都不清楚。
她定了定神,袅袅地跨进角屋,来到房门外等候。女佣拉开门,她一眼瞥见屋中人,心又狂跳起来——简简单单的山吹色小袖,缠着绀蓝腰带,本来年轻,偏选这些沉郁的颜色,更显出一张白生生的脸。他目光在她脸上一转,生硬地点了点头,似是招呼她进来。她紧张,他比她还紧张。想到这里,她反而平静下来,嘴角也带了笑意。
后来田中时不时点名叫她,总是在角屋,总是他与她两个人。他是沉默寡言的男子,只静静听她弹三味线,偶尔叫她唱首小调,从不说自己的私事,也从不问她的。她想知道他的事,可他不主动说,她也不问。
有一次他似乎心情不好,一碗接一碗喝酒,很快喝得半醉。那晚他喃喃地说了许多话,从此她知道他叫田中新兵卫,萨摩人氏,只是个穷武士。他孤身进京闯荡,想凭手上功夫出人头地,可惜一无机会,二无门路,在京里花光了积蓄,只得打道回府。是藤井良节留住了他,还给了他一项特殊任务——替萨摩铲除佐幕的贼子们。她当时听得心惊肉跳:看他外表单纯腼腆,竟做着这样危险的活计。
当初的惊讶平息后,阿冬心里起了温柔的牵痛,开始一心一意打算未来:等存够了银钱,她就为自己赎身,然后和他一起离京,到乡下荒僻地方过活。天下之大,哪里容不下一对男女?她并不怕吃苦,哪怕做农活也愿意。
她和他说过自己的计较,他颇为动容,眼里亮晶晶的,似乎有泪沁出。他握住她的手,说只需再等数月,他便能攒下一笔钱,到时候带她远走高飞。
那是初春的事,梅花已露了衰相,樱花还得等段时间。他后来带她岚山赏樱,还去东山看了藤花。为了赴他的约,她费尽心思瞒过板娘,偷偷溜了出来。岛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无论游女艺妓,都不能与外人有私情。一旦被发现,客人就会不悦,买卖也会转冷——毕竟,明知对方是烟花女子,客人仍希望自己是对方心中最爱。私下有情人是对客人最大的蔑视。
当时田中说再等数月……浅白淡紫的藤花开了又谢,京都又到了梅雨季,没完没了地下雨,直教人忘了太阳是什么模样。数月是几个月?快要到了吧?阿冬很想问个清楚,可田中已有十余日没来了。
“给你。”阿椿见阿冬呆呆坐着,轻轻叹了口气,捡起红笔塞在她手里。阿椿新染了茜色爪红,色泽浓艳,直刺进她眼睛里。
艺妓靠手吃饭,三味线弹得再好,一双手伸出来粗糙干涩,只能败了客人兴致。阿冬茫然地望着自己的手:肤色还算白腻,十指纤长,只是指甲有些苍白,看起来无精打采——她早忘了染爪红这事。
“岛原是烟花地,做的是迎来送往的买卖。走了个田中,还有山本、松田和铃木……你这样实在不值得。况且啊,今时不比往日,武士都穷得紧,不如笼络个豪商做熟客,好处多着呢。”阿椿噼里啪啦说了一串,阿冬渺渺想起,乌丸通附近一位卖胭脂水粉的豪商对阿椿十分着迷,有意为她赎身。
阿椿正春风得意,哪知别人的苦楚?阿冬苦笑一下,默默望着手中红笔,灰白刷毛上有隐隐的残红,看着格外凄惨。阿椿见她不做声,又改了口气:“你不爱豪商,也可以找其他武士。新选组的就不错,听说啊,局长近藤勇曾要出几千两为深雪太夫赎身,手段当真豪阔。”
走廊里响起脚步声,其他房间的艺妓已打扮停当。阿椿如梦初醒,伸手推了阿冬一把,“快点化妆吧,不然来不及了。”
阿冬低低地应了一声,重新提笔点起唇来。
虽然心下郁郁,但描眉点唇都是惯了的,再无情无绪,也不会错到哪里去。绾上岛田髻,插上把菖蒲纹新月梳,再披上墨色缩缅外衫。和花团锦簇的舞妓不同,艺妓的衣着乍一看素净,却暗藏玄机:墨色外衫的内衬是鲜艳的绯色,艺妓步伐细碎,走起来如风中杨柳,那一抹绯色忽隐忽现,别有几分诱惑。
漫不经心地接过字条,阿冬猛地睁大眼睛:又是角屋,客人竟是藤井良节!田中在吗?哪怕不在,她也要寻机会问问他到底去了哪里。
阿冬把三味线匣子交给随从助六,急匆匆地准备出门。助六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长年累月地赔着笑,脸上早刻下了深深的笑纹。只听他笑说:“阿冬姑娘,方才外面落了点雨呢。”
推开窗向外瞧了瞧,雨已停了,空气湿漉漉的,带着点土腥味。黑里带青的石板路被雨濡湿了,泛着微光,像从深海浮出水面的大鱼,密密的鳞片反射着月光,让人觉得不安。阿冬踌躇了一下,换上高底雪木屐——路上虽然干净,足袋湿了也不美观。
雪木屐齿高,走起来不太灵便,可阿冬心里着急,仍然走得飞快。助六紧紧跟在后面,一脸诧异,却也不敢说话。阿冬算岛原游郭的红艺妓,是冬椿屋的摇钱树,她性子软和,待人斯文客气,可今晚有些异常。还是少说话的好,免得触了霉头。
角屋在岛原游郭大门不远处,离冬椿屋并不远,阿冬心急如焚,只觉得路有无限长,漫漫无尽似的。拐一个弯,再拐一个弯,阿冬转得急了,木屐齿间卡住一枚碎石,脚下一滑,斜斜向后倒。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她暗叫不好:在人来人往的路上摔倒,样子实在狼狈……若擦破了手掌,撕破了衣裳,也不能去见藤井了——她必须见他,她有话要问。想到这里,阿冬猛地伸手,一把拽住身边一位高大男子的衣袖,像溺水的人攀住一根救命稻草。
男子正与同伴说话,觉得异常,忙侧头来看。看见阿冬涨红的脸,男子轻轻笑了笑,伸手托住她肘弯。阿冬恢复平衡,立即放开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还有些怔忡不定。
助六气喘吁吁地赶来,顾不得问她安危,先向那男子拜了下去,颤声说:“这是冬椿屋阿冬,方才对新选组近藤大人无礼,还请宽恕。”
阿冬的心怦怦跳了起来:这男子皮色黝黑,方脸上一对光芒四射的眼睛,竟是新选组局长近藤勇?同伴是位眉目俊秀的男子,右手拇指按在佩刀鲤口上,似已做好了拔刀准备,莫非是有“鬼副长”之称的土方岁三?这是把她当成刺客了吧——新选组是铁杆佐幕派,手里有不少尊王攘夷志士的性命。
助六不敢起身,偷偷向她使了个眼色。阿冬终于反应过来,赶紧伏倒在地,轻声说:“雨天路上湿滑,阿冬一时情急,以致举动失措,还请近藤大人饶命。”助六更是磕头如捣蒜。
近藤勇拍了拍身边同伴的肩膀,同伴轻轻哼了一声,手指离开了刀。
“罢了罢了,只是意外。你们走吧。”近藤勇挥挥手。
助六千恩万谢地起身,悄悄拉了拉阿冬的衣袖,带着她急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