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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上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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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日来,两相安好,萧朝音得了书,比平日更少出门。杜琰却也没再找来,他心中有些奇怪,想上门问一声好,犹豫再三还是作罢,心底打算若是能碰见陈林或陆垚,转达一声聊表心意,不然岂非牵扯太深,日后惹了麻烦就不妥当了。
如此自我安慰后,又有些自嘲:自己并不是什么大人物,小鱼小虾罢了,承了情之后又避之唯恐不及,实在是对不住杜琰。转念一想,再过五日就要离开香积寺,不如明日还是探望一下,提前道声别。
只是还没踏入院子里,就听见里面传来动静,萧朝音快走几步,看到里头的情形后瞬间变了脸色。
杜琰听见了脚步声,正准备告诉他,今日寺中修缮的工匠弄错了地方,白日里竟将二人的屋舍全掀了顶,屋子里自然是一片狼藉。可惜,杜琰今日有事出门,院里一个仆从也没有留,回来就已经是这个景况了。
谁知却看到萧朝音脸色唰的白了,面带急色地冲进了房里,平日里很小心谦和的孩子,此时全不顾旁边胖头匠人的致歉。
杜琰跟了过去,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待进到屋里的时候就看见他有些黯然地抱着青色粗布包裹,左手拿着自己前几日所借的书册,右手攥着厚厚一沓纸,看不清写的什么。
萧朝音看到杜琰,勉力一笑:“还好,六郎的珍本完好无损,正准备交还给你。”说着将书递了过来,又拢了拢自己的东西。
杜琰接了过来,此时那一沓纸漏出几张飘在了地上,他正准备帮忙捡起来。萧朝音先他一步,慌忙拿回自己怀里,说:“六郎腿脚不便,不用这么费心为了几张临帖的废纸。”
“是吗?”杜琰觑了眼他的神色,恍若未觉地说,“多谢七郎体贴,咱们还是出去说话,此间实在是无法住人了。”
萧朝音自己也觉得刚才的行为有些唐突,就陪着笑称是,若有所思的扶着杜琰走出了房门。
二人在院中呆站了一会儿,环顾四周,又对上了对方的眼,不约而同地苦笑出声。这时陆垚已领了三四个人过来,智信师傅紧随其后,想来是已经从旁人那里听说了此事。
他仍是十分稳重,先是安抚了踌躇在一旁的工匠们,又走到两人跟前,行了个礼:“出了这样的事,实在是本寺照顾不周,两位施主的物件一会儿便有寺里的劳力来交还。只是……”
杜琰笑了笑,有些了然:“大师不必自责,本来就是我们搅扰了寺里的清净,天意如此,大家顺其自然。可是寺中已无空闲的地方留宿?”
萧朝音听了,一愣,抬眼就看见智信师傅为难地说:“正是如此。二位放心,敝寺一向同长安各寺有往来。若不嫌弃,我可以亲写拜帖,郎君拿着帖子自然能找到落脚的地方。”
萧朝音知道杜琰回了长安,自然有家宅可住,智信师傅是个体贴厚道的人,这话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可是若去了别的寺院,一是不比这处方便,二是再劳烦师傅,自己心里也过不去。
想到这,他不由暗自算了算身上压箱底的三百钱,能否支持到考试结束。冷不防一旁的杜琰先开了口:“哪里劳动的了大师,京中我还算熟悉,一应安排倒是方便,萧郎君同我相熟,又都是本科的士子,自然一起动身。”
萧朝音刚想出口反驳,又看到智信师傅征询自己意见的神色,有些开不了口。从入寺以来,师傅和摩仁大师就对自己多有照顾,当初要了最偏僻的屋子独居,二人也从不多问。不能再给寺里添麻烦了,他如是想。
“我正想请六郎带我入京,现在看来也许是佛祖指引,今日便是动身的好日子了。”萧朝音笑言,打算待上路后寻个由头,便可不必给杜琰添麻烦,自己寻摸着在京中做点什么,度过几天艰难就好。
智信见他们毫无愠色,反而宽慰自己,又行了个礼,走之前嘱咐萧朝音临行时去往食寮一趟。陆垚一直在一边指挥着大家收拾东西,此时过来看萧朝音抱着东西有些不便,紧走几步上去准备接过手来。
他一开始吓了一跳,不敢劳烦陆垚侍候,后来见杜琰发话,犹豫了一会,才将一沓纸放在包裹中双手递过,道了声谢。陆垚白净讨喜,一笑左颊就有个酒窝:“小郎君这样有礼,难怪大家喜欢。”
杜琰此时道:“如今是未时一刻,咱们还是尽早动身,否则漏夜赶路,恐生是非。”又截断了萧朝音的话头:“七郎不必担心,到了京中自然有办法,今天就委屈你了。”
一切收拾妥当,萧朝音也从食寮回来同大家会和。他掂量自己荷包里的银子,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儿。这是刚刚智信师傅亲手塞给他的,说是这些时日教书的束脩。可萧朝音明知道寺里办学本就是做善事,哪里来的什么束脩。
他不肯拿,智信却说:“郎君有才学,又有善心,为人简素,这很好。只是此去京中,少不得银钱花费。佛门中人,钱财乃身外之物,俗世子弟就不必讲究,只管拿去。我也不曾多给,当真是你在学堂尽心所得,受之无愧。”
萧朝音眼里有些涌动,硬是按捺住了,哽着声音再三叩谢。出门又遇到了摩仁大师,他虽然为人高深,同自己话不多,但每次遇到都是笑眯眯的,萧朝音正要同他道别,就听大师道:“施主当真要走?”
萧朝音回礼道:“某正要动身,此去一别,前途未卜,往后若有机会,还会找大师讨教。”大师看了看萧朝音,微笑着闭了眼,沉声说:“不必,不必。施主若是入京,日后遇到万不能开解的劫数,自然会同老朽再见。”
萧朝音顿时有些忐忑,可懵懵懂懂的,只觉得这话似有深意,正要细问的时候,摩仁大师已经走开,又长叹了一口气:“唉,诸事有定,不可多言,不可多言。”
他压下心里的不安,转头快步去寻杜琰他们。回想一路遇上的都是实实在在的好人,有些感慨:先时舅父总不许我出门,只说世道凶险,易遭不测。如今看来,并不全是那样,舅父若泉下有知,也能安心。
杜琰端坐在马车中,想到刚刚捡东西的时候不小心看到“陀罗尼神咒”的字迹,又是用的较为昂贵的洒金纸,远不是他能轻易用来读书的,就猜到萧朝音那一沓纸大抵是亲手誊抄的《佛顶尊胜陀罗尼咒》。这篇经文一是利生,二是度亡,只是好奇他到底为的是生者还是死者。
可还是有些异常的地方,这咒文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大景崇佛,许多人家都有抄写经文祈福的习惯。可没有人像他这样遮遮掩掩的,很怕见人。
话又说回来,何止经文,他整个人都过分谨慎。这几日在旁观察,从来都是独来独往,起居作息都不同旁人,难道真的是因为年纪尚幼,所以对人情冷暖有所不通?杜琰想了一会儿,又失笑:不必为这种小事浪费精力,总之不会出什么乱子就好。
此时萧朝音已经赶到,陆垚看他身量不足,就周到地走过来扶他上车,还说:“我家郎君已在车中等候,萧郎君进去便是。”萧朝音听话地点点头,卷起细竹帘躬身进去。
这还是他第一次坐马车,以往只见过县丞家眷出行用的牛车而已。车中只有杜琰含笑望着他,也许是为了照顾杜琰的腿,四周多置了几个软枕。萧朝音有些拘谨地坐在一旁,腼腆地道:“我还是第一次坐马车,此番多谢六郎。”
“这样的话可不必再提。”杜琰随意地摆手,又指了指角落的三层食盒:“这一路要好几个时辰,匆忙之下只准备个糕点,七郎可自取。”
虽是自家马车,但腿伤未愈,杜琰当着萧朝音的面不敢十分松散,还是将坐姿换成了盘腿。车中空间有限,萧朝音发觉自己半个胳膊都贴在了杜琰的侧身,好在初春大家穿的还算厚,没什么感觉,只有他自己不知怎的有些局促,热汗浸了一脖子。
这两日杜琰不曾出现确实是被事情绊住了,原来是长史久无头绪,又怕被降职,求到了秦王,毕竟是自己的上司不能见死不救。秦王老好人,知道这事儿要想有新线索,只能找当日遇袭的右相家眷。他不好打扰身为长辈的杜卢氏,就把主意打到了杜琰身上。
杜琰无可推脱,只好派陈林送信,同他约好地点,准备到了京中再见,不想今日倒提前返程。此时看萧朝音大汗淋漓,心中有些奇怪,又怕问起来让这小小人尴尬,就将小窗的竹帘卷起,强抵着咳意好让他凉快些。
一群人波澜不惊地抵达长安,萧朝音看他疲倦,一路上打定主意不出声不乱动,只欣赏窗外沿途风景。但看路旁绿意蒙蒙,间或有嫩黄的迎春旁逸斜出,娇艳无匹。寺里还繁盛的桃李在这儿已过了最好的时日,只余一地残红,可杏花正好,每当马车行过,就掀起阵阵粉黛香风,激起其中缠绵的狂蜂浪蝶。
越靠近长安,道路越繁杂,不时还能看见奇装异服的粟特人,个个身躯伟健,手中攥着早已看不清颜色的缰绳,领着庞大的商队,风尘仆仆地缓步在官道上。最惹眼的还是就中几个步行的胡姬,她们拧着凝白的腰肢,比风中的垂柳还要摇曳。蒲草一样纤细的脚踝和手腕上拴着精巧的铜铃,清脆的铃声,配着蜿蜒缠绕在丰润身体上的异色长发,简直吸住了那些血气方刚年轻人的眼珠子。可胡姬们毫不在意,在层层面纱的遮掩下,还大胆地向路人抛去柔媚的眼波。
除了胡姬,显眼的另一拨人是四面八方前来赶考的士子,从他们脸上就看得出十分意气风发。这些年龄不等的人都缠着纀头,穿着各色澜袍,脚蹬皂靴,似乎明日就能在太极殿当着圣上的面,同众臣侃侃而谈。余下的商者,农户,差役在城门关口进进出出,神色各异,大多是挤成一群,导致城门前拥堵非常,偶有几顶异常华丽的马车或高坐马上的华服少年郎才能在人群里辟出新路。
陆垚熟练地跳下车,收拢缰绳,将马车引向城门。今日在城门轮值的是左金吾卫,日暮将至,城门盘查的速度也加快了。
戍卫的兵士没等陆垚开口,就遥遥抱拳:“近日上头有令,来往出入须得仔细盘查,烦请郎君下车受检。”
萧朝音在车中隐隐听到,低头看了自己和杜琰,顿了顿就准备起身下车。杜琰腿脚不便,便由陆垚在一旁扶持着。
两名金吾卫上前从头到尾打量了一下,正要伸手搜检,便被人打断。
“哈,杜六你也有今日这样乖觉的时候。”说话者自城门内骑马而来,朗眉星目,笑声爽快,穿了一身绯色的袍子,却并不令人觉得艳丽,反而有种热情洋溢的青春气息。
说话间他就已经勒马至二人跟前,下马时身形十分利落,一边拿短鞭点了点杜琰,一边笑着冲金吾卫道:“他就罢了,这几日你们辛苦检查,就是因为这个苦主在外头遇袭。且如今伤势未愈,今日就放过他这一遭。”
金吾卫对视一眼,就闪身让马车进去,说:“有郎君做保,我等自然放心。”萧朝音在一旁默默看着这一切,心底里倒是松了口气:总算免了搜身的麻烦。
杜琰淡淡谢过金吾卫,倒没搭理一旁嬉皮笑脸的绯衣男子。待一群人走得远了,才冷静地冲他道:“你倒是来的及时,若被顾将军知道你今天干涉金吾卫,我怕是能有几天清净日子不用看见你了。”
“我家院子里有几个缺我都知道,若真被父亲处罚,嘿嘿,我就日日爬出去溜到你府上。”绯衣男子不以为然,突然又冲到萧朝音跟前打量一番,揶揄地问:“六郎,亏我还担心你的伤势,没想到你短短几日,竟在外寻了这么个鲜肉,颜色尚可,只是年纪是不是有些……”
萧朝音听他说了这些话,并未十分听懂,只能勉强保持微笑,再偏头觑到杜琰脸色有些不好看,就猜并不是什么好话。
杜琰从顾沛大剌剌地凑到萧朝音跟前的时候,就想出声拦住他,如今听了这话,便沉着脸色打断了顾沛:“二郎可是喝昏了头?这位萧郎君是正经士子,同我偶然遇见,有些机缘,所以结伴入京参考。”
又温声对萧朝音道:“这位是顾仲林,单名沛,族中行二,多称顾二郎。他平时同我们厮混,爱说玩笑话。刚刚的事,七郎千万不要介怀。”萧朝音本也不在意,只是有点儿尴尬,不知说些什么,就摇头表示无妨。
那顾沛似乎知道自己刚才的话太放浪,干干地笑了笑,对萧朝音拘了一礼:“萧郎君,是我失敬了。你既是六郎的朋友,也便是我顾二的朋友。”说完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对着杜琰道了个歉。
萧朝音见他行事虽然有点儿跳脱但认错态度诚恳,做事情也爽快,只是有些调皮,带了些任性的少年气,同沉稳雅致的杜琰不同,心中反而觉得更亲近点,抿嘴笑笑道:“我年纪小见识浅,有不周全的地方也请二郎宽待些。”
顾沛只觉得他乖巧少言,自己又是爱交朋友,再者与杜琰也有些关系,就更喜欢这位小友,一路为他介绍长安的风土和风情各异的坊市,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他年龄其实也不大,只比萧朝音年长两岁,平日来往的人里没有比他更小的。如今逮着这个外地来的小娃,想体会体会当旁人兄长的感觉,恨不得显出十分的妥帖和博识。萧朝音也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偶尔大胆问上一问,更引得顾沛话题大开。
一人说的热火朝天,一人间或插上几句,竟也看起来很投契,完全不顾一旁杜琰和陆垚他们。杜琰还好,只是静静听着,时不时看看萧朝音,不知在想些什么。陆垚可是大吃一惊,往日在寺中,萧朝音可不是这样好说话,若是回去告诉陈林今日所见,他必定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