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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虚假残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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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一模一样啊……那令人憎恨的‘长相’。”
风扬起羽衣狐的黑衣黑发,纤细的发丝交缠如蜘蛛展开猎网。
“为何你们一族,总是要妨碍我打造妖怪之上的世界呢!”
羽衣狐阴沉地看向陆生,并不急着动手,而是好像真心疑惑所以询问道:“明明你们也是妖怪,妾身无法理解。”
陆生立在光秃的木柱上,轻笑着回应:“只有妖怪的世界啊……不会太过无趣了吗?但是,仅仅因为无法理解,就要杀掉我的父亲……会不会太过分了点?那个夜晚,我可是一直记得很清楚呢……”
“……”
羽衣狐的表情有片刻的空白,虽然厌恶,但确实是表现出了真正的疑惑。她反问道:“你在说什么?”
……这可不是她期待的反应。
陆生忍不住眯起眼,这种奇怪的违和感从哪来的?如果羽衣狐在说谎,但她现在也没有必要说谎,以她的个性来说,如果她真的杀了父亲,对于这种能激起奴良组愤慨的事件,她应该会在此刻大肆宣扬才对,根本不会是现在这种完全不在状态的反应。
如果羽衣狐没有说谎……只有两种可能,要么羽衣狐没有杀掉父亲,杀掉父亲的另有其人,是她自己的记忆出错了;要么,她自己的记忆没有出错,但羽衣狐没有了“那时候的记忆”。
什么情况下会人的记忆会出现问题?是她奴良陆生本人的记忆因为年岁过小而出现了偏差?还是羽衣狐因为“某件事情”而丧失了某段记忆?……其实她更偏向于京都妖怪的脑袋都出问题了,不然一个个为什么总把她看成别的什么人还要在她身上找存在感。
……不,说不定不仅仅是京都妖怪,整个京都都和她气场不和吧?比如某个花开院家第十三代家主……
但不管怎么说,她与羽衣狐之间必有一战。并非是因为现在的气氛骑虎难下,也不单是为了斩断奴良组和京都妖怪几百年的纠葛,或者是不打倒羽衣狐就无法封印鵺,还有她们两人因理念不合而导致的争斗。
必须有一方彻底认输,否则她们之间的争斗永无休止。
“喂,你们彼此都有渊源吧?那就快点打一场啊。”
土蜘蛛蹲在羽衣狐身后,摸着下巴催促道:“好吧,我来帮你保护鵺,这样一来,你就可以尽情地打一场,和四百年前的那个时候不同……”
羽衣狐冷笑一声回过神,说道:“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
于是以此为界限,属于两方首领的战争正式拉开序幕。
巨大的铁扇如山砸向残余的房屋一角,碎石飞溅,烟尘四起,瞬间将高楼夷为了平地。
跟着陆生一起跳到一旁的屋顶躲开羽衣狐铁扇的花开院龙二突然开口:“既然被你救了一命,就该道谢。”
“哦?”
哪怕还在战斗中,陆生也不禁回头诧异地看了阴阳师一眼:“……这可真是难得。”
“……哼。”花开院龙二嘲讽地哼笑起来,“原本打算把鵺封印后就隔岸观火……看妖怪们自相残杀,然后欢呼庆祝的。”
那语气半是嘲笑半是认真,几乎让人相信那就是本来的计划了一样。
“是吗。”
陆生不置可否地随意应了一声。
停顿了片刻,花开院龙二的声音忽然认真起来:“你打算怎么打倒她?奴良陆生,羽衣狐变得比四百年前更强了。”
“……计划吗?我可没有那种东西哦。”
流光在刀身跃动,宛如清亮的波光在河岸投下晃动的浅影。陆生总是含着笑意的绯红眼眸注视着羽衣狐,温柔的杀气缱绻着缠绕上眼中倒映着的小小身影,仿佛一盏散发着惑人香气的酒液,明知道可能含有沾上一滴就足以让人毙命的剧毒,依然蛊惑着人饮下。
她说道:“不管怎样,我都会用弥弥切丸砍伤她。”
是的,就是这样——就像她所知的、像四百年前的那样砍伤她。
弥弥切丸与铁扇碰撞的声音回荡在二条城上空,就像是风铃响彻空荡的庭院。
当然刀与扇的交接并非风铃那么精致易碎的东西,仅仅是武器争斗带起的残风就能折断木柱、毁坏砖石。
哪怕是千百把刀一起攻击,陆生也无法伤到羽衣狐半分。
九条狐尾若是合起来挡在羽衣狐面前,陆生的刀刃便无法再前进半分;狐尾若是如武器般横扫而过,她的刀与剑就好似瓷器一样轻易裂开。
虽说那并非真正的刀剑,而是由畏化成的千般武器,但就强度而言,只是普通的铁罢了,无法突破羽衣狐那比铁更坚硬的狐尾。
再拖延下去的话只是浪费鵺复生前的时间,必须要想办法突破才行,能够突破狐尾的防御,直接砍到羽衣狐的办法——
陆生突然听到了黑田坊的声音。
使用他人的畏进行鬼缠并非只有一种方法。
的确,不同的畏会有不同的效果,但这是持有畏之人本身具有的特性,除了有技巧的运用之外,没有别的办法能够改变。
所以对于不同的畏,自然有不同的运用方法。
比如好似穿衣一样将畏缠绕周身,结合两人的畏来攻击的,也有将畏依附于刀身,将畏直接化为武器进行攻击的。
前者就像是穿了战甲,后者更像是把手里的枪换成了肩扛式火箭筒,虽然威力巨大,但后坐力同样不容忽视。
陆生和黑田坊的鬼缠就是前者,她和鸩、和雪女、和铸铎的鬼缠则是后者。
……所以她现在要做的事就是把前者转换为后者。
只要能制造出一瞬间的空隙,她就有机会接近羽衣狐并砍伤对方。
冰凉的畏仿佛还带着刀剑天生的肃杀,将其从周身剥离的瞬间她似乎闻到了极其清淡的血腥味,但那也不过刹那间的事。黑田坊的畏凭附于刀身,在挥刀的瞬间,千万把刀剑一起向羽衣狐袭击而去。
武器库的大门彻底敞开,所有锋利的刃倾巢而出,像一场细密绵延的大雨,对着羽衣狐投掷而去。
眼前的一切只有尖锐的刀刃,武器阻隔了视线,无法切断的话,连自己身在何处都无法知晓,但若统统斩碎的话,刀剑的残渣也会化为障碍限制感官——
那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巨大的铁扇和狐尾卷起的飓风将刀雨搅得粉碎,但刀雨却好像无穷无尽一样,毁坏了一柄刀接连而来的还有十柄,斩断了长枪接替的还有长剑与戈戟。哪怕武器本身并不能对她本身构成威胁,但机械性重复的动作依然让人心生烦躁。
于是等她意识到的时候,奴良陆生已经到了眼前。
仿佛平静的水面忽然显现出波纹,涟漪的回荡揭露出隐藏在水面之下的真容。
当那从破碎的镜面中显现出来时,伴随的必定是斩断一切的刀刃。
反手握着的刀向前刺出,狐尾还停留在斩碎刀雨的瞬间无法进行防御,陆生抓住刀柄的指节因用力而泛。
“噗哧”
极其轻微的声响在时间的回廊里被无限放大。
陆生确实刺穿了某物,但是不对。
羽衣狐蛛网般纤细的黑发拂过弥弥切丸的刀身,像是抓住猎物后嘲笑般吐出丝线的蜘蛛。
裂纹沿着被穿透的部分渐渐扩大,几乎瞬间布满了铁扇的整个扇面。
“你的祖父也耍过同样的小伎俩呢?”
伴随着铁屑从扇面剥落的崩坏残音,羽衣狐凑近了陆生状似快乐地笑着:“妾身不会再上第二次当啦。”
狐尾几乎在陆生砍到铁扇的同时缠上了刀身,沿着刀柄抓住了她的手腕。
下一秒,从狐尾中抽出的太刀对着陆生当头斩下。
不知何时盘踞天空的乌云已经消散,一轮残月高悬于夜空之上,绀青的天幕上群星闪烁。刀光划出一道弧线,血液飞溅,鲜红的血珠在月光下仿佛镀上了一层朦胧的荧光,绮丽得如同泼墨。
紧接着又是一道笔直的光,像是不会拐弯的闪电穿透了银发少女的胸口,一颗仿佛还在跳动的心脏被挑在刀尖,青红相接的血管膨胀收缩,黏稠的血随着脉动喷洒一地。
但那也不过是来不及消散的幻象而已。
陆生持刀的右手臂还淌着血,左手却直接抓住了羽衣狐刺过来的刀刃,任由被刀刃割伤的手心滴落血液。
她握紧了左手的刀尖将羽衣狐向自己的方向拉来,同时右手的刀也向前刺去——两把刀同样轻薄的刃如同交错的天平。
羽衣狐“啧”了一声用力从陆生的手中抽回自己的刀,刀刃相接,惨白的光交叉如雨燕的剪尾,两人同时因冲击向后退去。
“……偏掉了吗,真是有够滑溜的。”
羽衣狐伸手抚上刀尖,黏稠的血顺着刃滴落,染红了她的手指。轻轻舔舐着指尖的血液,羽衣狐冷笑着挑衅道:“亏我还想像吃掉你爷爷生肝脏那样吃掉你的血和心脏呢。”
轻喘着调整呼吸,陆生从破损的衣袖扯下布料缠绕上左手手心,一圈一圈,疼痛沿着神经传递到大脑,渗出的鲜血很快浸透了布条。
“——我问你,你是什么时候变成羽衣狐的?”
陆生突兀地问道。
接近的时候,不曾出现过的记忆忽然被翻出。是因为那时过于恐惧而遗忘了呢,还是不肯相信而下意识当成没发生过呢?总之那份记忆最终被掩埋了,直到此时此刻才突然闪现出片段。
奇妙的是,她宁愿相信那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就像最后一块拼图终于被找到,久远的过去、那仿佛只剩下黑白两色的月夜,如雨的樱花花瓣与蛛网般的黑发交织,鲜红黏稠的血液沿着石板的纹路蔓延成溪流,她终于拼凑出完整的图景。
——哪怕她将再一次重复失去父亲的那一瞬间。
“我不是在向‘羽衣狐’提问。”
没错,羽衣狐是附身于人类的妖怪,每隔百年便会复苏。从人类变为妖怪,并非具有妖怪的血缘,而是从内部进行改造,身心最后都异变成妖怪,那么——
“我问的是身为人类的你……这是我和‘你’之间的事。”
并非羽衣狐与父亲之前的恩怨,而是……变成羽衣狐之前的人类人格和她之间的事。
羽衣狐的脸色变了。
“妾身身上根本没有宿主的记忆!”
她是这样回答的,强调着,自己如是认为着。
没有再给陆生说话的机会,羽衣狐的攻击越来越凌厉,言语间也越来越暴躁。
——绝对有哪里不对劲。
这不是出在自己身上的问题,而是羽衣狐那边的。就算记起了一切,幕后黑手依然隐藏在阴影中,陆生根本没有时间思考。
因为鬼缠而消耗的体力得不到休息补充,太阳穴尖锐地宣泄疼痛,来不及包扎的手臂还在淌血,但沾染了血液的衣袖已经干枯成了硬块。
光是躲避羽衣狐的攻击就几乎消耗了她的全部精力。
从狐尾中突兀刺出的长枪直接洞穿了陆生的腹部,她咳嗽着呛出一口血,羽衣狐一脚踩上枪尾,穿过陆生的枪头刺穿了断裂的木柱,将陆生整个人钉在了城的残垣上。
生理性的呜咽不可抑止地从嘴角泄出,陆生几乎能听见身体内部血肉随着羽衣狐的搅拌而挤压的黏稠声响。
仿佛有火焰灼烧着骨髓,沿着神经撕咬着如同浇上汽油的大脑,身体却像是浸入冰原之下一般无法动弹。
“没法动的话,就无法发动畏了。”
羽衣狐凑近了陆生的脸,漆黑的眼一如那夜一样空无一物。
陆生咬牙握住了枪柄,羽衣狐却像是被逗笑了般哼了一声:“到这个时候也要挣扎吗?”
太刀再次从狐尾中抽出,薄冰般的铁灰色刀刃映着残月,如霜花蜿蜒。
“去死吧。”
毫无怜悯的话语从羽衣狐口中说出,于是这就算是道别了,等不急指针走到下一秒的位置,那和她同样渴望鲜血的刀就会穿透眼前少女的心脏——
银色的长发,鲜艳的红色眼眸,那和记忆中一样的、令人痛苦、令人悔恨、令人憎恶、令人期盼、令人欣喜、令人怜爱的脸——
与记忆中那张过于年幼的脸几乎一模一样。
记忆的碎片如镜面般映出柔软褐发的女孩,那堪称是懵懂的琥珀色眼眸如对视般直率地望过来的眼神。
就是这片刻的空隙,从侧面轰击而来的炮火直直砸向忽然愣怔的羽衣狐,迫使羽衣狐不得不扬起铁扇挡住攻击。
“……破军使……!”
破碎的话语从羽衣狐口中传出,不需要她的指令,京都妖怪的短剑就在众人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架在了柚罗脖颈上。
来不及保护住柚罗的陆生咬牙拔出插在自己身体上的长枪,带血的尖锐枪头脱离身体的刹那,血液喷涌而出,恍若灼烧的痛楚让她踉跄地晃动了下,几乎跌倒在地。
咽下涌到喉咙的血腥味,陆生深深喘了口气,抬眼时正好看到花开院魔魅流救下柚罗的瞬间。
透过捂住脸的手指缝隙,羽衣狐漆黑的眼憎恶地瞪向他们这边,九条狐尾不安分地晃动着,犹如酝酿着攻击的前奏。
然而打破这段凝滞的寂静的,并不是刀剑交接或是炮火出膛的声响——先是一声极其微小地、几乎被所有人忽略过去的碎裂声,如同即将破壳而出的雏鸟在蛋壳内部啄出第一条缝隙。
但那可不是雏鸟那样柔弱无害的事物。
就像是藤蔓爬满墙壁,裂缝须臾间覆盖了整个外壳。无数碎片随着胎动而掉落,如雨般从壳上剥离开来。
仿佛被所有人刻意遗忘了的、漂浮于京都上空的巨大婴儿——混沌的卵终于破裂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