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二条城 ...
-
那是与鸩、与雪女完全不同的感觉。
要比喻的话，不如说是风，轻盈又锐利的风，无数细锐的刃隐藏在无形无影的风中，将胆敢阻拦在面前的一切都能斩断的锋利。
铸铎的畏化为巨大的镰刀凭附于弥弥切丸上，前端凝结出了弯曲尖锐的刀刃，刀柄后方则化为了细长的镰刀刀柄。细小锋利的线条不安地流动着，仅仅是试探着挥舞了一下，周身的空气就像是欢呼雀跃着被同化为尖锐的风刃。
“镰刀吗……我还是第一次用呢。”
陆生轻笑着说出完全不合时宜的话语，于是她立刻听到了背后铸铎不满的催促。
土蜘蛛一脚蹬向地面，地面爆裂的声音还未传来，土蜘蛛的手掌已经到了陆生面前。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一瞬间，她的身影隐藏在涟漪之下，仿佛一阵缠绕着土蜘蛛手臂而上的风。
身体变得意外地轻盈，漆黑的畏化为风将她托起，陆生双手高举着刀斩下，风之镰咆哮着想要撕碎所有卷进这场飓风里的事物。缠绕在刀身的线条随着下落一点点消磨于风中，在她落地的时候，凭附于刀的华美花纹如散沙细碎地消散，显露出原本光洁的刃。
无法完全避开土蜘蛛的攻击，陆生只能尽可能避开要害。那擦身而过的瞬间，她的确是没能避开土蜘蛛的拳——仅仅是边角的一点擦伤，她的侧腹就像是被铁锤狠狠击中了一般，全身麻痹的痛楚让她斩下的刀都慢了半拍。
——如果土蜘蛛想要躲避的话，不说完全躲开，只少她绝对不可能给对方造成致命伤。
刀落下的瞬间，她以为土蜘蛛会躲避。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这是目前的她拼尽全力能使出的最强的招数，如果失败，如果立刻进行下一次的交手，她不一定能达到现在的水平。
但是土蜘蛛没有避开，陆生非常清楚，他是故意不避开的。
烟尘散去，原本法堂所在的地方已经成为一片废墟。石板碎裂甚至露出湿润的泥土，木柱倾倒，突然的寂静更显出此地的荒芜残破，连树林也成了沉默单调的剪影。
土蜘蛛站在碎石之中，忽然一把扯下了他自己围起的蛛网。
“…………”
还是没有效吗？
靠着木柱的陆生握紧了手里的刀，她用手撑着地面咬牙想要站起。
像是看穿了众人的想法，土蜘蛛笑了两声说道：“就是这个，要是躲开的话，就太可惜了。”
被扯下的蛛网散乱的在地上堆成一团，被隔绝在外的妖怪们终于能够看清最后的结果。
土蜘蛛外翻的牙闪烁着不详的光，他像是享受着什么般说道：“因为难得可以品尝到这么美味的东西呢。”
……是说要吞掉她的百鬼夜行吗？陆生戒备地盯着土蜘蛛。
就在此刻，像是气泡被戳破一般发出的轻微声响——土蜘蛛忽然裂开了。
真的是字面意义上的裂开，从头顶一直倾斜地贯穿到腹部，如同纸张被撕成两半一样，一道砍伤将他整个上身劈成了两半。
血液喷涌而出，如雨般砸落到地面，瞬间将土地染得鲜红。于此同时，土蜘蛛的畏也一齐崩落了。像是终于无法承受如此伤势，土蜘蛛的膝盖重重砸在了石板上，再次断裂的石板被激起的烟尘所掩埋。
从第三封印金阁寺赶来的首无、毛倡妓等人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面。
贯穿土蜘蛛整个上半身的伤口还不停地渗出血来，天空中一轮残月透出的光隐约从他身后透出。
片刻的愣怔之后，首无突然低下头喊道：“真的非常抱歉！身为护卫却无法帮上忙！我实在没脸面对大小姐……”
“哎，说什么呀？”
陆生伸出一根手指在首无面前摇了摇，示意他停下来。看见首无不再说话后，陆生把双手背在身后，身体稍稍向前倾，歪了歪头微笑起来。
她说道：“不如说是因为我能力总是不足，让你们辛苦了呢。”
银发披散在她身后，像是月光编制而成的羽翼。绯红的眼眸因笑容而微微弯起，如同盛满了清亮酒液，承接了漫天星辰的酒盏一般，散发着清莹妖冶的醇香。
“首无，河童，黑田坊，毛倡妓……”陆生轻声念着他们的名字，声音中的暖意似乎能闻到温柔的轻风带来的恬淡气息，“以后也要麻烦你们了哦？”
“大小姐……”
首无等人不自觉柔和了表情。
陆生转了个方向对着树林的方向招了招手，她微笑着放大了声音，说道：“当然，以后也要拜托你们了哦？”
“呜呜呜大小姐！！”
跟着她一起到相国寺的一众妖怪冲出了树林把她团团围住，又叫又笑，夜晚忽然热闹起来。
大地突兀的震颤打断了这场短暂的庆祝会，毫无动静的土蜘蛛突然站起。地板下陷，碎石飞溅，土蜘蛛手肘搁在膝盖上，任由自己被砍成两半的身体歪向一边。他感慨般说道：“……自从和‘鵺’打过以后，已经千年没有人能让我膝盖着地了。”
“不、不会吧……”
“这家伙居然还没有死……”
妖怪们惊讶于土蜘蛛被劈成两半还能活着的强大力量，他们戒备地提起各自的武器，但土蜘蛛并没有要攻击的意思。
陆生问道：“名为‘鵺’的妖怪，就是京都妖怪的‘宿愿’吗？他就是羽衣狐要产下的‘卵’吗？”
“没错。”土蜘蛛答道，“我还是非常想和那个‘鵺’再打一场的……不过‘鵺’是那个来路不明的家伙的另一个名字。”
捏住自己塌向一边的半张脸，土蜘蛛把被劈成两半的脸重新合在一起，妖怪们几乎能听见血肉挤压的黏稠声响。
土蜘蛛扶着自己的半边脑袋调整合拢的位置，依然有不少血从刀伤处滴落下来。他说道：“我想想……对了，那家伙还是人类的时候，被称为安倍晴明。”
“安倍晴明吗……”陆生重复道。
就算是她也知道，千年前名满平安京的大阴阳师安倍晴明，从妖怪手中保护了京都的事迹至今还在流传。
“等、等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给我解释清楚！”
一声熟悉的大喊穿透了黑夜老远就能听见，终于赶过来的柚罗刚到就听见了土蜘蛛的话，她利索地从式神贪狼的背上翻下来，冲到陆生面前瞪着眼问道：“奴良同学！刚刚那些话……”
和柚罗一起赶来的花开院秀元稳稳地坐在贪狼背上，笑眯眯地对看过来的陆生挥了挥手。
安倍晴明，妖狐葛叶与武士安倍益材之子，师从贺茂忠行学习阴阳道，并在阴阳寮担当天文博士。传说中，安倍晴明能役使式神，通晓天文道和占卜。
土蜘蛛拿出不知道从哪来的针线把脸缝了起来，说道：“好了，在鵺出生之前，我先睡一觉。”
在其他妖怪都抱怨着“两半了居然还没死！”、“他是怪物吗？！”的时候，柚罗一个人凑上前问道：“土蜘蛛，安倍晴明是阴阳师吧，是站在人类这边的，你们京都妖怪到底想干什么？”
“站在人类这边？”土蜘蛛嗤笑一声，“鵺只会站在对他有利的那边。”
鵺这种妖怪，传说中它会判断人的善恶。被它认为是“善”的人会得到鵺的保护，而被它认为是“恶”的人，鵺会追杀他到天涯海角，并用极其残忍的方式将其杀掉。
但这所谓的“善恶”，并非绝对意义上的“善恶”，而是以鵺自身为标准，它个人所认为的“善恶”。
虽然陆生并不清楚千年前的平安京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可以判断出来，千年前的安倍晴明或许还保护过人类，但现在京都妖怪想要实现的“宿愿”——鵺，绝对不会站在人类这边。
“对了，你——还挺有意思的。”
土蜘蛛把视线转到陆生身上，他说道：“改天，再来打一场吧。”
陆生没有出声，她只是微笑着颔首。
或许对于土蜘蛛来说，战斗的胜负并不重要，他的乐趣只是相互厮杀而已。
土蜘蛛带着大笑离去，离开时大地的震颤恍若地震一般，碎石崩裂，尘土蔽日，留下地上的妖怪们东倒西歪。
咳了一声，陆生转过身，绯红的眼眸仿佛盛着温柔的笑意。她说：“好了，下一站是二条城吗？那么，我们走吧？”
二条城，江户时期幕府将军在京都的行辕，现在已经被京都妖怪所占据，作为羽衣狐产卵的据点。
围墙内、城墙上都挤满了妖怪，浓郁的妖气盘旋成漆黑的不详气柱，化为乌云遮天蔽日。环绕城墙的壕沟里水面泛起波纹，夜晚的湿润与阴森混合而成的雾气在地面上游荡。
一脚一个把守门的两只大型妖怪踹进护城河里，陆生光明正大地从东大门带领着百鬼夜行走了进去。
一路上用武力强行开辟道路，穿过富丽堂皇的唐门，白砂碎石铺就的道路延伸出即为二之丸御殿。漆成金色的花纹变得黯淡无光，只有墙壁在夜晚显得更加惨白。木板平铺而成的走廊冰凉陈旧，细小的纹路攀附其上，连裂纹都变得光滑起来。
陆生在回廊里没走几步远，从拐角处突然出现的刀光向她袭来。
架住对方的刀刃，陆生眯起眼轻笑出声：“你还真是喜欢偷袭呢，怎么，这就是你们京都妖怪的待客之道吗？”
“……哼，真亏你能撑到这里。”
远野时，曾经袭击过陆生的鬼童丸冷哼一声，说道：“对于不守规矩的家伙，所谓礼节也不过是笑话而已。”
“哦？”陆生挑眉，“在接待客人的‘远侍之间’里说这种话，还真是不知趣的人呢。”
后退一步拉开距离，鬼童丸持刀的手腕转动了一下，刀尖直直指向陆生，说道：“阻碍了京都妖怪的宿愿，你根本不了解其中的大义。”
突兀的震动打断了对话，大地倾斜了一瞬，木质的承重柱嘎吱作响，无数碎屑从绘有华美花纹的天花板落下，无法形容的气息从地底蔓延而出，瞬间覆盖了整个二条城。
若要比喻的话，就像是地壳下的某物开始了“胎动”。
“不妙……开始生产了吗？”
花开院秀元说道。
“……”
陆生握紧了手里的刀，水平横在身前说道：“虽然我还挺想和你讨论讨论所谓‘大义’，可惜……我现在有点赶时间呢，大叔，能不能麻烦让一下？”
“……我拒绝。”
鬼童丸的回答没有丝毫停顿。他并不急着动手，反而向陆生提问道：“你率领百鬼又能如何？你又超越私怨以上的大义吗？”
不等陆生回答，鬼童丸继续说道：“如果你也算是妖怪，就应当和我们共同庆祝真正的黑暗之主——‘鵺’的复活，然后归顺我京都妖怪麾下，贡献一己之力来建设理想世界。若不顺从，就纳命来吧！”
地面的震动没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细碎的木块掉落到地板上又弹起，擦得透亮的地板反射出刀光映成一道浅淡的月弧。
“……这样呀。”
陆生轻笑着向前踏出一步，弥弥切丸顺着行走的动作斜斜地置于身侧指向地面，她以袖掩唇，绯红的眼眸似笑非笑地望过去，声音因遮掩而显得缱绻又妖冶。她说：“原来如此——所谓大义，即是黑暗凌驾于人类之上……哎呀哎呀，听起来可真不错，我都要心动了呢。”
“大小姐？！”
身后的百鬼有些骚动。
“哦……”鬼童丸下撇的嘴角漏出一个音节，他冰冷的视线看向陆生，问道：“那么你为什么不顺从我们？”
“这个嘛，虽然我很想说‘就是看你们不顺眼啦’什么的，既然你是第一个这么问我的敌人，我还是姑且回答一下吧，作为对你的敬意——”
毫不在意鬼童丸身后那些蠢蠢欲动的妖怪，陆生掩唇的手下移，在昏暗室内显得格外苍白的手指轻轻拂过冰凉的刀身，银发掩映下，闪烁着笑意的红眸好似冰雪里绽放的一点红梅。
她说：“妖怪似乎是邪恶的存在，对人类犯下诸多罪行，是受到人类畏惧的黑暗……但是呀，即使如此，我们和你们依然是不同的。”
鬼童丸忍不住向她投来讶异的目光。
陆生因半闭着而垂下的纤长睫毛在眼睑投下细密的阴影，她叹息着轻轻摇了摇头，唇角却微微勾起：“凌驾于人类之上？建立只有妖怪的黑暗国度？真是不解风情的人呀，竟然想要如此使用‘畏’……”
唇角的弧度越来越明显，她因微笑弯起眉眼，抬起的刀映在鲜红的眼眸里，湛湛寒光宛若初秋的薄冰映着红叶：“既然身为妖怪之主……‘畏’自然是要用来魅惑人类才对。”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二条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