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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所谓让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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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阴沉的雨天。
铅黑的乌云层层叠叠,细密的雨落在撑开的和伞上溅开一片水花。远处的景色模糊成沉郁的线条,雨滴从木质的房梁上滑落,沿着边缘串成挂在走廊的珠帘。
所有人都穿着黑色的衣服,沉默地坐在祭坛两侧,她看见妈妈一个人坐在正中间的软垫上,同样也是漆黑的衣服,只是平日里挺直的脊背微微有些弯曲。
奴良若菜只是看向摆放在台上的照片,侧脸平静得毫无波澜,好像连笑容都忘记了。两侧荷花灯的光芒微弱又惨白,若有若无的烟雾细细地从檀香中升起,零星的烟灰掉落到香炉里,惨淡的火光慢慢熄灭,湮没得悄无声息。
她怔怔地看着这一切,那时她还不能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爷爷伸出手抚摸着她的头顶,然后顿了顿,紧紧抱住了她。冰凉的温度仿佛透过衣服一直传递到她的心底,但爷爷的手很稳,就好像刚才那一丝微不足道的颤抖是错觉一样。
她听不清爷爷到底说了什么,又或者什么都没说。
耳边是绵延不断的雨声,混合着嘈杂的白噪音,听起来琐碎又空洞,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天色依旧阴沉,雨一直下。
醒来的时候耳边似乎还萦绕着雨声,陆生茫然地睁眼看到阳光透过纸窗落到被子上,愣怔了好久才意识到刚才的雨不过是梦境。
只是压抑的感觉从梦中延伸到了心里,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那真是……非常遥远的事情了。
她只记得梦中的妈妈没有哭,甚至连一点伤心的神色都没有,告别式上也只是一直一直看着祭坛中央,摆放得端正的照片。
照片被反光的玻璃模糊成一片,她什么也记不清了。
“爷爷,我要去京都。”
奴良陆生如是宣告,并非商量或者询问,而是来告知自己的爷爷,她已经做好了决定。
滑瓢坐在屋内,屋檐投下的阴影使他表情模糊不清。停顿了很久,他才慢慢问道:“……为什么?”
陆生没有立刻回答,她沉默地咬住下唇,只是视线撇向一边,不看自己爷爷。
滑瓢一看到陆生这幅模样就明白了。从小到大,陆生只要一个人钻牛角尖思虑过多时就会露出这样的表情,跟几个月前她不表态继承奴良组时是一个样子。
“陆生,拔出你的刀。”
滑瓢吐出一口气,握着刀缓缓拔出,用刀尖指着陆生说:“如果你无论如何都要去京都的话,那就让我看看你的决心到底如何吧。”
下午的阳光好似要把地面点燃一般明亮,院子外的树上蝉鸣不断。
即使此时身为人类,陆生依然拿出了刀,棕色的眼眸在阳光里清浅得就像一潭池水。
薄而坚韧的刀反射出一片光亮,刀剑撞击的金属铿锵声带着破开空气的呼啸,在盛夏的庭院里宛如绽放在地面的烟火。
陆生只能很勉强地挡住滑瓢的攻击,她非常清楚这不过是爷爷收敛了很多后的结果。
被打斗声吸引过来的鸦天狗震惊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他大叫道:“大小姐?!大统领你们在做什么呀?!”
陆生咬牙,爷爷用的不过是刀背,有时用的甚至是刀柄,击打在身上虽然不会造成伤口但疼痛却不会少,即使爷爷刻意放轻了力气,以人类之身应对还是让她隐藏在衣服下的皮肤青肿了一片。
她爬起来反手一刀想要反击,却被滑瓢轻而易举躲开,就像是逗她玩儿一样,不管她怎么挥刀,滑瓢都能闲庭信步般避开,甚至还有时间开玩笑说什么“喂喂,我可不在那里哦”之类的话。
在一众妖怪的惊呼声中,陆生不负众望被滑瓢一脚踹进了水池里。
水花溅起,河童赶忙游过来把陆生扶着冒出水面。她因呛水咳得脸都红了,狠狠深呼吸几口气让涌上头部的血液下去。
衣服湿哒哒地黏在身上,在盛夏的阳光里也只冰凉了一瞬,马上就被炽热的光线烤得热了起来,皮肤湿漉漉的,被布料盖住无法透气,浑身只感到一阵闷热,但心底却涌起寒意,寒冰似乎顺着血液从心脏蔓延到四肢,让她手脚僵硬,握住刀的指节用力到泛白。
血液退出头部,陆生的脸色立刻苍白起来。她爬出水池,不在意顺着衣袖滴下的水已经在脚下积成了一片小水洼,同样湿着的头发搭在前额和脸颊旁,一滴水顺着脸颊滑落,她抬头看向自己爷爷,轻声说道:“你总是什么都不说,如果我不去自己找答案的话,我永远也不会知道。”
“爷爷……”
陆生轻轻叫了一声,下一秒她的身影消失在原地,寒光一闪,她俯身冲到滑瓢面前,手中的刀已经从身侧向滑瓢划去。在与自己爷爷对视的一瞬间,陆生低声问道:“羽衣狐是谁?…………爸爸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即使陆生的速度在人类中已可以说是拔尖了,但对妖怪而言——尤其是对滑瓢这种大妖怪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哪怕有片刻的愣怔,回过神来后滑瓢下意识手腕一转,本已收鞘的刀眨眼间划出一道光弧,一抹血珠洒下,连滑瓢衣角都没碰着的陆生又飞了出去重重砸到树干跌坐到地上,受到猛烈撞击的松树洒落一地松针,还跟着掉下来几根断枝。
陆生咳出一口血沫,捂住腰腹的伤口断断续续地吸气。她感觉到有人走到自己面前,用开始变得模糊的视线勉强抬头看时发现是自己爷爷。
“陆生,到远野去吧。如果你能从那里自己走出来,我就同意你去京都。”
同样模糊的听觉让爷爷的话听起来有些失真,甚至还带了些冷淡。
陆生喘口气“嗯”了一声,但发出的声音实在太小,她又狠狠点了点头。因失血而晕眩的大脑连疼痛感都变得含混,她听见走廊那边一串杂乱的脚步声快速向她靠近,好像有什么人把她扶了起来,旁边妖怪们担忧的杂音被隔离了一般显得有些朦胧,鸦天狗的喊声还是一如既往的出众,她似乎还听见了鸩的声音。
但鸩不是才刚搬回他新修好的房子里,怎么可能会在这里呢……
眼皮渐渐沉重起来,她没什么抵抗地闭上眼,任由黑暗将自己淹没。
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陆生动了动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手臂,感觉绑的有点紧,屋内还留有淡淡的熟悉药味。
一阵清凉的风在屋内转了一圈,陆生就着躺着的姿势侧过头,发现靠近走廊的门并没有关严实,而是留出一条缝隙,月光从缝隙间落到屋内,在她躺着的被褥上画出一道浅白的线。
她看见鸩靠在门边,抱臂垂着头,好像睡着了一样;雪女趴在桌边,手里还握着一条半湿的毛巾,水盆里还泡着另外一条,看起来像是拧毛巾拧到一半时也趴着睡着了。
或许是从下午一直睡到了晚上的缘故,陆生现在一点都不困,大脑非常清醒,之前因为失血过多而导致的头晕眼花貌似好了不少,只是手臂还有些酸软,她撑着胳膊打算坐起来,却不知道是贫血没好还是动作过猛,在起身的一瞬间她眼前一黑差点没直接倒下去。
伏在膝盖上缓了半天,陆生眨眨眼,眼前像是烧焦纸片一样还有些泛红的贫血症状才好了很多,同时貌似睡着了的两人也被惊醒,陆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把你们吵醒了……”
雪女立刻扑过来,举着毛巾就想给陆生换上,她连珠炮似的问道:“大小姐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有没有发热?想不想吃点东西?伤口还疼吗?”
见陆生被问得晕乎,雪女吐了吐舌头,停顿后瞟到陆生露在外面包着绷带的手腕,又不满地皱眉,抱怨道:“真是的,大统领到底在想什么呀?竟然这样对待自己孙女……”
鸩端过药递到陆生面前,示意她拿着:“快点把药喝了。”
陆生盯着那一碗看上去就很苦的药,还没喝她已经觉得口里泛起了苦味。她偷偷瞟了一眼鸩,发现自己完全没有躲过的可能后果断端起碗一口干了下去。
“咦……”
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苦诶。
陆生看向鸩,鸩“啧”了一声说:“我还没有那么无聊。”
明明上次就很苦……陆生默默腹诽。她说:“谢谢你啦,阿鸩。”
鸩茶色的短发在透过纸窗的月光下依稀呈现出淡淡的浅绿色,被月光直接照到的部分则是浮现着素色光晕,深深皱起的眉在眼睑投下同样深沉的阴影,本来就苍白的脸色显得更加惨淡,看上去好像一点血色都没有了。
陆生觉得比起自己,明明是鸩更需要休息,但……那并不是休息就能痊愈的病症。
她抿唇,压下心里忽然升起的不安和一点点几不可闻的悲伤,转移话题问道:“阿鸩怎么来了?新筑祝才刚过,你怎么不在家里多休息会儿?”
鸩双手抱臂,说:“也不知道是谁跟阴阳师打完架以后第二天就跟大统领打起来了?你知道你上次的伤还没好吗?旧伤裂开了怎么办?你知道你腰上的刀伤有多长吗?”
刚开始鸩的语气还算平静,越说到后来他渐渐压制不住火气,声音也跟着大了起来。
雪女在一旁帮腔:“就是!大小姐,你也应该等伤好了以后再说嘛!”
陆生觉得雪女好像抓错了重点,讲道理,一般□□老大和继承人打架时干部的关注点会在继承人是带伤上场的吗?
鸩继续:“而且你还是人类!大统领是妖怪你知道吗,用人类之身和妖怪对抗……你到底、咳咳、怎么想的?!”
“阿鸩你先冷静!”
陆生赶忙起身想给咳嗽不止的鸩倒杯水,却被雪女按下了。
“大小姐,还是我去吧。”
一边这么说着,雪女倒了杯水递给了鸩,她又转身出去了,似乎是打算烧热水。
看着鸩衣袖上沾染的点点血迹,陆生紧紧抿唇,垂下眼眸遮挡住了复杂的神色,一时间整个屋子都安静下来,只有鸩渐渐好转的咳嗽声。
最后是鸩先开口问道:“你知道远野是什么地方吗?”
陆生摇头,妖怪的事情她是从今年三月份开始了解的,起因还是鸩的那次拜访,之前组里没有人跟她详细讲过妖怪的事情,也没有人教过她妖怪之间如何战斗,她所知道的不过是自己以后会继承奴良组,战斗也是靠着本能。
回想起来从小到大爷爷教过自己的东西,除了“如何优雅地吃霸王餐”和“更好的恶作剧”之外,陆生还真想不起来别的了……她觉得自己爷爷说不定是故意这么做的。
有些事爷爷不想让她知道,不教她妖怪的知识和战斗方式,却要她继承奴良组……这是希望她守成而不是开拓呀。虽然也有可能是自家爷爷不太靠谱,现在想来应该是爷爷在逃避某些事情,这些事可能会让奴良组覆灭、让她受重伤甚至死亡、而且是目前的爷爷所不能解决的问题。
她虽然不知道这样的事到底有几件,但可以肯定,其中之一便是“出现在京都的羽衣狐”。
羽衣狐的名字她还是在小时候听到的,父亲的告别式前后,她曾经从组里妖怪谈论的只言片语中听到过,但后来她就再也没听到过这个名字,至少从来没有人当着她的面说过。
现在这个与父亲离世真相有关的妖怪出现在京都,她无论如何都要去的,而且爷爷还和京都阴阳师花开院家有关系,花开院家要对付羽衣狐……说起来京都出现的频率也太高了,总觉得不是巧合。
虽然不能立刻到京都,但她从远野回来后就能去了,这也算是爷爷的让步吧?
鸩看到陆生的表情就知道她对远野一无所知,于是说道:“远野在东北,很多妖怪的故乡都在那儿,可以说是妖怪的发源地之一了。”
陆生微微睁大了眼,问:“阿鸩的故乡也在那边吗?”
“不在,要更远些。”鸩并没有多说,而是继续讲起了远野的话题,“据说大统领在远野待过一段时间,你去的话,一定能在那里学到些东西。”
“爷爷也去过?”陆生惊讶地重复道,“难怪也要我去……说不定爷爷也是从远野出来的妖怪呢。”
“什么什么?”雪女正好推开门,她端着托盘走进来,上面放着茶水和粥。她把粥递给陆生,说:“大小姐没有吃晚饭,先喝碗粥吧?”
“唔……谢谢你,冰丽。”被雪女这么一说,错过晚饭的陆生还真感觉有点饿了,她端起粥,本来以为刚出锅的粥会很烫,结果却是温热的。
估计是经过雪女的手之后迅速降温了吧……难怪学校里吃雪女做的便当时都是冰的……
“大小姐刚刚是在说远野吗?”雪女一边把茶水到给鸩,一边说,“我‘雪女’的祖先故乡就在那里,还有‘河童’、‘镰鼬’、‘天邪鬼’、‘山男’、‘山女’等各种妖怪们,那边也有‘天狗’呢!”
“我听说远野是地处‘极寒’,妖怪则是‘极恶’、‘极强’的三极之地,是个非常可怕的地方……”雪女扬起秀丽的眉,担忧地看了陆生一眼,“大小姐在那边一定要注意身体,要小心呀!”
陆生点头,在喝粥的间隙说:“我又不是立刻就走,还有时间准备,你也不用太担心。”
鸩挑眉,说:“那当然,你至少要把伤养好以后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