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纱》水寒悠

10、情谊

　　“梁意，你他妈怎么这么烦啊？”烦躁地扶着额头，揉了两把头发，叶煜韬的情绪非常不好。
　　叶煜韬有点高冷，但是待人处事却有着较好的修养，这样直面不客气的语言，梁意与他交往三年，第一次遇上。
　　毫无前奏的突然发飙，也许是这一段时间以来积累已久的情绪爆发，并不是要针对眼前的人，但是，因为近在眼前，就这样波及。
　　牵着他袖子的手被他右手大力甩开，他右手握着的相机擦着她被甩开的手臂被压得往下倾斜了半分，手臂与机壳相触的声音不响，却生痛。
　　梁意被甩来的手很自觉地往身后伸去，背后右手将被磕痛的手臂轻轻揉了揉。手回到身侧，她皱紧的眉毛已经松开，方才一刹那的错愕与心惊也已经恢复，抬头看了一眼怒目盯着自己的人，她的头缓缓低了下去。
　　“对不起。”
　　古老的街道，光线斑驳，落在她低下头去的视野里更显得低沉，不远处的围墙跟下，几抹绿意正悄悄地冒出新芽。整一个围墙唯独那几抹新绿在昂扬着。
　　带着柔弱的生机顽强地想要在这个春意盎然的季节里挣得一席地位，围墙内，是小孩犹带着稚嫩的欢呼声。
　　一如这个外墙根的干净，围墙外的大木门前也被清洁得干干净净，也许，再过不久，这几抹新绿也会像曾经无数在这个季节里盎然过的顽强生命一样也会被铲除殆尽。
　　无论多努力，最终还是被无情剥夺生存的权利。
　　从知道他的作品被盗名一直到现在，她一直在微笑地努力着，不动声色地努力着想要将他从那一份失落中拉出来。直到现在，也许，她也一样，无论怎么努力，最终也是在无用地发力。
　　“对不起。”
　　同样的字眼，不一样的声音，梁意低下的头忽地抬起来。入目，叶煜韬揉着皱了几分的眉目，扒了扒已经有几分凌乱的头发，脸上带着懊恼，他的相机已经挂回了脖子，随着他的动作在胸口处微微地左右轻晃着。
　　拉过看着他的梁意，他的手精确地揉着梁意方才被磕到的地方。微微的痛感随着他的动作传来，梁意轻轻皱了皱眉，手臂上，他的动作停顿了半刻，然后轻轻将她宽大的袖子撸了上去。
　　轻微的红痕，随着刚开始的那一阵痛感过去，其实已经并不是很严重。
　　带着凉意的指腹揉上了那道红痕，带着春意的寒凉，梁意不禁轻轻哆嗦了一下。
　　“还很痛吗？”
　　小心翼翼的语气，一点没有这段时间以来的冷漠与烦躁，梁意抬头看着满脸担忧的脸庞，低下头，深褐色的眼珠子旁已经微微泛上了水汽。
　　“你怎么了？”手指将低头的下颔抬起，触目，已经泛湿的眼眶带着刺目的淡红，鼻翼处轻微地皱动，鼻头已经晕出了淡红甚至不断地扩大着，而最让人瞩目的并不是她红彤彤的眼眶，而是眼眶之下，那一弯厚重的黑眼圈。
　　究竟忙活了多久，度过了多少个熬夜的日子才会有这样厚重的眼眶。这个，一直沉浸在低落情绪的他并不知道。
　　也许，从他知道那个片子被顶替了之后，对于她的一切，他总是疲于应付，半分没有再把心思放到她的身上。
　　对于她这段时间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无论是她各处奔走，还是她对自己小意地讨好，甚至于她“强迫性”地拉自己出来所谓的“采风”，她的心意，他隐约总会懂，但却总忍不住强迫自己去想，她其实半分也没有能帮得上忙，只会添乱。
　　然而，无论怎么掩饰，怎么想她其实帮不上忙，只会添乱，他心底无比清楚，从她成为自己女朋友到如今，她半分也没有给他添过乱。
　　一直掩饰着，不愿承认，不过担心，一旦软弱，自己便忍不住把自己的头靠向她的肩膀，她身上的气息太过温暖，太过贴心，而自己，总担心，不自觉地沉沦。于沉沦中承认自己的失败，于温暖中窝缩着不愿再重新站立，于贴心中为自己的失败寻找各种理由。
　　在好几年后，在那个陌生的国度，在每一个难以成眠的夜晚，他窝在暗室中一遍一遍地浸泡着当初记录下的她的照片时，回想起当时的想法，回想着当时的自己，总会不自觉地走神。
　　回想那一刻的心境，回想那时的轻狂，回想那时那个不愿承认的自己，黑暗中，他总不自知地哂笑。
　　笑曾经的无知，笑曾经的狂妄，却又不得不承认，此刻的他有多么的羡慕段无知狂妄的岁月，自己有多么的羡慕曾经的自己。
　　非常明显的悖论，但是，却忍不住，羡慕自己曾经的岁月，因那个连自己都羡慕的岁月里，她一直不离弃地陪伴着。无论自己如何的作，她总不离不弃地陪伴着，陪伴着学会自己成长，陪伴着自己学会责任，陪伴着自己学会分担，更陪伴着自己最终承认曾经的无知——他不过是想在她面前呈现最好的自己，如此而已。
　　有时候，叶煜韬总忍不住想，如果那天没有莫名地发脾气会怎样，只是，堪堪开了个头，他便已经打住，不为曾经找借口也许早已根深蒂固，因而，他不曾为“如果”伤太多的脑筋。

　　“诶，你……”调子向上，带着无措，为了他方才不适当的言行，也为了眼前不曾在他面前红过眼眶的女生。
　　眼前的她，在他将她的头抬起不过一瞬，泪便开始滑落，接着便如水龙头忘了关一般，源源不断。
　　她一直很安分懂事，不曾哭不曾闹，半点没有他宿舍其他几位舍友女友的小脾气，相识至今，就不曾看过她有这样的画面，因而，潜意识地，他认为，她坚强得可以把一切妥帖地安置好。
　　不曾想，她跟普通的女生，其实没有半分的区别，会委屈，甚至会红眼眶，更甚者，她的泪似乎比其他人都多。
　　于梁意，那一刻，她确实觉得极为委屈，委屈得直接把她与他相识以来所有偷偷躲起来哭红的眼眶，一次流露出来。
　　不再理会现在身在何处，也不再理会此刻身旁的他是否会讨厌，更不想理会，她哭完之后究竟以怎样的理由把它掩盖过去。
　　放下一切，她只知道，她难受，她委屈，她累，她痛，为了他所经历过的一切，也在为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去用一个微笑的自己，一个自己看来完美伪装过的自己去面对他。
　　这一天，如果说是叶煜韬情绪压抑到了极致才会有这样的爆发，于梁意，又何尝不是？
　　当时听到他的作品被删名顶替她着急，为他奔波想方法她焦虑，为他莫名的压抑沉默她心疼，为了应付他低落的情绪她学会了各种调侃。因为知晓在他面前，哭一分用处都没有，因而，连哭都被挤压得没有了空间。
　　也许就因为他委屈，而她，似乎连哭的本能都已经忽略了。
　　一路顶着各科老师的重重任务每天在忙完他的事情后写论文到凌晨三四点她也一声不吭，在跨越了两个学科翻阅了无数论文资料、看了无数记录片子为他寻找题材到眼睛每天干涩流泪她也没有抱怨一句，更甚者，因家中那个她莫名其妙却又情理之中的索求回报中，她更连笑脸都不曾落下一分。
　　那一段日子，是她过得最辛苦的一段日子，即便那天顶着重重的眼圈在柳芝的宿舍里一睡不醒被柳芝“怒其不争”地训了一段，她依然笑嘻嘻地掩饰着，不曾透露一句。
　　在那一段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的日子里，在那一段无论身体还是心理都极度紧张，极度疲惫中，她一直默默地辛苦着，一直，一个人，直到——身心俱疲。
　　再也无法笑脸相迎，再也没办法掩饰眼泪，再也没有办法告诉自己，继续撑下去。
　　然而，老天总爱开玩笑，在她告诉自己再也不要撑下去，再也不要坚持时，他却在她努力地追赶了那么久，身心俱疲之时，停了下来，朝她伸出了手，拉了她一把。
　　她已经忘了，那天在他的怀抱中哭到脱力是怎样的感受，她也忘了那天眼睛哭得在第二天只能看到一线阳光被他嘲笑着拍照时自己是怎样的反应。
　　她只记得，那天后的几个星期，他陪着她在他们两人学校的图书馆从朝九点到晚十点，他陪着她一科科地寻找着她的学科资料，他陪着她完成了她积累下来的一篇又一篇论文，他陪着她完成了他的片子构图，完成了他的片子思路，领着她走进了他所特有的，她不曾踏进过的领域，他陪着她度过了那个被所谓的回报索求无度的时期。
　　那个她以为再也坚持不下去，再也撑不过去的时期，他回过头来，领着她一步步地走了过去。
　　就因为这一份情谊，其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对于他，即便不是为了他，仅仅就为了曾经有过的这一段陪伴，她也无法说出任何难听的语言，也无法选择不放手，没办法选择，从来，于他，她都不曾有过可以选择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