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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六章 秘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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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军战车群狂追了一段距离之后,渐渐放慢速度,拉开了与秦军的距离,转身撤回城内,像尽忠职守的牧羊犬,赶跑了狼,还要回去照看羊群。
这支秦骑弩兵,马不停蹄地狂奔着,不知从何处传来了隐隐的号角声,秦骑前方的旗职也划出有序的摆动,所有轻骑兵都整齐地转向,翻过一座平原上的低矮山丘。
安叶荔惊讶地看到,山丘后方,排列着一望无际的秦国大军!
这才是真正的秦军阵营!
让安叶荔担惊受怕了一整夜的五千轻骑弩兵,不过是整支秦军中的游击先锋。
李信等人的驻地,在大军的外围。回营之后,萱娃刚被老骑士从马背上解下来,正瘫在地上活动被绳子捆得麻木了的四肢,李信就夹着小佗跑来,一把将小佗丢到萱娃怀里,说了句“这小子不错”,就拍拍手溜走了。
老骑士很无奈地成了萱娃和小佗的看管者,不时被营中的人善意嘲笑,幸好众人得知萱娃是将军点名要的俘虏,倒也不至于待薄姐弟俩,还按上造的份例给姐弟俩分了一份口粮。
令安叶荔很不习惯的是,她明明听到两个都统说,五千轻骑能活着回来的不到四千,可是就连与薄炎同队的人,也没人会谈论死去的战友,或许是内敛的伤感,或许是某种忌讳,更可能是习惯了随时都可能失去任何人,所以大家只把目光放在活着的人身上。
天色微亮,曙光初现。攻克井陉之后,又连夜直奔番吾城外,此时所有人都又累又饿,秦营里弥漫着食物的味道。
萱娃默默地吃了几口黍饭,就食不下咽地坐在地上发呆。小佗毕竟还小,又一夜未睡,依偎在萱娃身边,闭着眼睛、嚼着食物,打瞌睡与进食同步进行。
虽说是军营外围,可四面都是人。安叶荔一心打算帮助萱娃和小佗逃跑,利用没人能发现自己的优势,在周围乱逛,却始终想不出好办法来。
等安叶荔终于死了心,才回到萱娃身边:“萱娃,刚才打的那座城是什么地方?”
萱娃轻声道:“秦军过了井陉,就是番吾了。”
安叶荔沉默半晌,又道:“到处都是人,不好逃啊。”
“守不住番吾,秦军就能一路南下,我们逃回村也是死。”萱娃幽幽地说着,低下了头。
由于老骑士严格遵守将军的要求,不许萱娃摘下蒙面的布,所以安叶荔根本看不清萱娃的表情。
半晌,萱娃又道:“村里的壮丁,这会儿应该都到达番吾了。”
安叶荔一愣:“真的?那番吾城能守住吗?”
“我刚才被……打晕了,什么也没看到。”萱娃沮丧地垂下头。
猜中了!安叶荔哭笑不得,果真是被打晕的。
怪不得那位秦国将军挑个老骑士带萱娃,这也太不怜香惜玉了吧!萱娃好歹也是个美女啊,那些秦人都是疯子!
安叶荔一边回忆一边说:“我也不懂,就是看到城墙上突然冒出来很多大旗,最大的那面旗上,写了个‘李’字,然后秦军就撤了。”
萱娃突然坐直身子,小佗正依偎在她身旁打瞌睡,小身子闪了一下,立时惊醒。
“李?一定是大将军李牧!赵国有救了!”萱娃大喜。
“大将军李牧?他很厉害吗?”安叶荔根本不了解如今这段历史,她所知道的,也不过是秦王嬴政用史上最强军团统一了七国而已。
“嗯!大将军一定可以打败秦军!”萱娃杏眼里闪着钦慕的光芒,小声地说着,以免被附近的秦军听到。
安叶荔半信半疑地听着,真有这么厉害的将军,赵国也不会灭亡了。
不过,别说是被灭掉的六国,就算是秦国,安叶荔也不知道除了秦始皇母子和吕不韦之外还有谁,更不清楚秦王嬴政是什么时候征服赵国的,该不会是今年吧?
安叶荔虽然不至于为自己的无知而汗颜,但此时还是有点后悔自己看的书少了。
小佗却插了一句:“我看那个李信也很厉害呢,箭法……”
“啪”地一声!小佗脸上挨了一巴掌!
小佗和安叶荔都呆住了。
萱娃打完小佗,自己却含了满眶泪水,颤声道:“他们,杀的是赵国人!”
小佗羞愧地低下了头。
安叶荔虽然明白萱娃的苦衷,却还无法完全理解萱娃对小佗的教育。
对于来自现代的她来说,秦与赵,只是两个省份的区别,根本不存在什么战争或死仇,她完全可以在赵都邯郸吃了早餐,然后坐飞机去秦都咸阳吃中餐。
秦始皇,那个人虽然有许多暴政,但毕竟,还是以统一中国的大业,在史书中写下最深刻的一笔,又有谁能记得那些被历史踩在脚下,铺出丰功伟业之路的石头?
在时间面前,人类所有的情感都是那么脆弱,不管是爱,还是恨。
活在这样血腥的乱世,不知道等小佗长大了,还会这么纯真可爱吗?他……会成为阻挡秦始皇统一大业的绊脚石吗?安叶荔私心盘算着,是不是应该给小佗灌输些秦国统一论,免得以后这个历史事件发生了,小佗会难以接受。但是……萱娃一定会生气吧。
安叶荔偷偷瞄了萱娃一眼。
这时,老骑士跑了过来,挤眉弄眼地笑着:“将军要见你,快去吧。”
安叶荔对着老骑士做了一个他看不见的鬼脸,跟着萱娃走向将军所在之处。
将军大营,不过是个极之简陋的小布篷。
萱娃走进来的时候,将军盘坐在地上,眯着眼,用双手举起一支巨箭细看。
安叶荔有点疑惑,不知道那些轻骑兵是怎么在快速奔逃中把这箭捡回来的。不会是人肉箭靶带回来的吧?她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看到萱娃,将军又皱起了眉毛,眼神锐利地盯着萱娃。
“你的玉呢?”
萱娃下马之后,就把玉收回了衣襟,她也清楚,此次无妄之灾正是缘于这块玉外露了。听将军问起,萱娃才从怀里拿了出来,让将军过目。
“谁给你的?”将军又问,扬手示意萱娃走近。
萱娃跪在将军面前一米左右的距离,将军连动都不动一下,依旧端坐如钟。
萱娃低声答道:“是一位公子。”
“你在哪儿遇到他的?”
“真定。”
“知道他是谁吗?”
“公子没说。”
“燕……那位公子,什么时候离开真定的?”
安叶荔正站在将军旁边,欺负他看不见自己,对着他拳打脚踢地出气,听到此话,看了萱娃一眼:“萱娃,我看他不怀好意,你把时间说得久一点儿!”
萱娃极轻微地点点头:“太久了,记不清。”
“你是他的女人,怎么记不清?!”
萱娃面上一红,咬唇不语。
将军不耐烦地挥挥手:“装什么装?!在咸阳,大王送他的美人都敢给了别人,出逃了,却招惹你这丫头,真不知有何居心!”
萱娃低叹:“公子身份高贵,萱娃不敢……”
将军怒道:“此玉乃吾王亲赐于他,天下独一无二,他都敢送人,还有什么不敢?”
安叶荔听得一愣,吾王?将军的王不就是秦王吗?秦始皇的玉……难道真是……
“和氏璧?!”安叶荔疑惑地叫了出来,她想起自己这块玉原本是和氏璧的一部分,在秦始皇用和氏璧做御玺时,才分了出来。
萱娃下意识地也跟着说了出来:“和氏璧?”
“他连这个都告诉你?没错,这块玉,与我大秦之印同出一源,上刻祖先玄鸟之纹!佩此玉者,不杀……不杀!”将军冷笑一声,“哼!吾王一番好意,他竟然给了你这个丫头!”
将军看似烦恼得低语:“原来他不惜一死,也要与吾王为敌,早知如此,我……也好,他没了这个,我就没了顾忌。”
过了一会儿,将军才想起萱娃:“把蒙面的布摘了。”
“金鱼佬!老色狼!萱娃!等会儿他要是做坏事,你就踢他!”安叶荔一边喊,一边抬脚不停地踢着将军,为萱娃示意应该踢哪个位置——只可惜她本人有心无力,连将军的战袍都没踢动。
萱娃的脸“唰”地一下红了,偷偷瞄了安叶荔一眼,伸手摘下蒙面的布。
将军眼定定地看着萱娃,那对眯缝眼看起来更小了。
“他有没有告诉你……你长得很像一个人?”将军一字一句地说着。
萱娃迷惑地摇了摇头,苍白的面上,乌亮的黑眸里是一眼就能看穿的专注和纯真。
将军盯了萱娃半晌,确定无假后,才点点头:“把玉留下,你先出去。”
萱娃倔强地:“不!这是公子给……”
将军突然拔出放在一旁的佩剑,运起巧劲划过萱娃胸前,挑断了挂玉的绳子!等萱娃回过神来,玉已经被剑尖挑落在将军手中。
“无知村妇!此乃天地至宝,岂是你能拥有!”
“将军……”萱娃这才慌了神,又看向安叶荔,不知该如何是好!
“来人!”将军断喝一声,召来两个小兵将萱娃带出将军大营。
安叶荔着急地在大营里团团转:怎么办?她……竟然落到这个怪叔叔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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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叶荔从未如此愤怒!
尤其是当所有人离开后,将军在营帐里脱战甲的时候。
“我讨厌你!讨厌你!”安叶荔愤怒地跳着脚,俯在将军耳边大声地尖叫!“啊——!”
然而,将军丝毫不曾察觉她的存在。
安叶荔这才意识到,萱娃是个多么好的玉佩之主,因为跟萱娃在一起的时候,不但萱娃和小佗都对她宠爱有加、言听必从,就连所见之人都是赏心悦目的哥哥,哪儿曾见过这种喜欢眯着眼睛吐口水的怪叔叔!
安叶荔两眼泪汪汪地坐在将军面前,大声地将他从头骂到脚,反正也没人看得见她。随着将军的战甲越脱越少……安叶荔的声音也越来越小,脸色开始苍白。
安叶荔愣愣地看着这个中年将军脱去硬梆梆的战甲后,撩起腿上的袍衣,用布条扎紧膝盖稍上一点儿的血肉窟窿,神态镇定的像是在缝补衣服。原来,带巨箭回来的人肉箭靶就是这个怪叔叔啊……怪不得他一直坐着。
难道夜里对番吾城的偷袭,是将军亲自带队去的?
将军重新扎好渗血的伤口,穿回黑色的战甲,才叫了人进来,给秦王抄写战报。
“告知大王,李牧在番吾,让南线加紧攻势……算了!不写这个。”将军低头深思,喃喃自语,“李牧敢来,只因邯郸之南有漳水和长城为屏障,不易迅速突破。如今唯有我这里定了胜负……”
将军突然抬头,扫了一眼随手放在旁边的玉佩,安叶荔正想尽办法却拿不起玉佩,不由得被那锐利的目光吓了一跳。
“你就写,燕太子已过真定。”将军皱眉苦思,“似与赵人有所图谋……李牧已增援番吾。就这样!别的不用多说。记住,写得好听点儿!”
燕太子?难道萱娃从河里捞上来的燕国贵族,竟然是个太子?安叶荔听了这话,顿觉心中一沉,假如是太子,还会回来娶萱娃吗?美人鱼可不是爱情故事的好典范。
抄写文书的亲信却有些疑惑地抬头:“将军,不用写上井陉大捷吗?”
“等你这份文书送到咸阳,我要么拿下番吾,要么被赶出井陉,写与不写,有何区别?”
“那……又为何要写上燕太子?”
“哼,你以为燕太子就与战事无关?此人狡诈多虑,在咸阳就广纳门客,心怀不轨,偏偏大王念在与他是总角之交,更曾在长信侯之乱(注①)时舍命相救,明知留他在世是个祸根,却只扣他在秦为质,不曾伤他性命。如今纵虎归山,虽说燕王不成气候,怕只怕燕王不够长命!你再想想,给他写点儿什么恶行,让大王对此人多多提防!”
亲信恍然大悟:“要不,就说燕太子丹在李牧军中,与我大秦为敌?”
安叶荔一愣,这罪名也安得太巧了吧。不过听将军的说法,燕太子似乎是秦始皇的好友?他们不是敌人吗?
将军抚掌大笑:“好!就当如此!你再写上,臣有一子,已届弱冠之年,代求一宗室女子为妻,嗯……最好是有田产为嫁妆的,望大王恩准,以了臣之心愿。”
“将军,这也要写上战报?这……这……”亲信几乎憋出汗来。
“写上!如此一来,我若战死在这里,至少大王会看顾我家人;若胜了李牧,赵国再无人可惧,邯郸尽在掌中!”将军大掌一握,豪气万丈。
亲信似乎还有点疑惑:“待将军凯旋之时,大王的赏赐岂不是更丰厚?”
“就因是战前,才会索要赏赐。”将军眯着眼,狡狯一笑。看在安叶荔的眼中,简直就像常年在旅游景点区兜售纪念品的老农。
“为人臣者畏诛罚而利庆赏。”将军一边摇头,一边笑,“呵呵,大王一直深信,臣有所图,才会尽忠。”
亲信小心翼翼地询问:“但阵前索要恩赐,万一……将军不怕大王怪罪?”
“李牧多年在北方代地迎战匈奴,惯与游骑对阵,遇上他,我们并无优势可言,更何况赵国是倾全国之力在此阻拦,若要继续前进,唯有与李牧决一死战,定将血流成河!”
一时间,将军遥想战况,说得意气风发,那双眯缝眼也更见锐气。
“若败阵,我死不足惜。但若胜了,前有长安君(注②)入赵叛秦一事,再加上赵国远比我大秦物产丰厚,又据守天险,我在赵地长驱直入之时,万一有小人在后方谗言,岂不是前功尽弃?唯有让大王深信我对大秦的忠心,才能免除我军入赵之后的隐患,不枉费我军将士用鲜血铺平的入关之路!”
亲信皱起眉头:“将军忠肝义胆,大王不该对将军有任何猜忌才是!”
“这也怨不得大王,大王一生坎坷,至亲莫如太后,至信莫如吕不韦,长安君成蟜原在赵国为质子,因大王疼爱幼弟,费尽心力才换他回来,就连这些人都能为一己之私而背叛大王……”将军沉眉低语,忽而含笑抚剑,“我们为人臣子的,更应该努力让大王了解我们想要什么,大王才会用人不疑啊。”
亲信轻轻叹了口气,抱拳深深一礼:“难为将军一片苦心!”
安叶荔听呆了,她只知道清官廉洁、贪官收贿,倒是第一次听说,有人要东西要的这么明目张胆、理直气壮,而且……还让部下心服口服。
这怪叔叔原来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啊!
将军讨论完打给秦王的小报告该怎么写,又召来一些部下,继续安排接未来的战事,这些人不用休息,安叶荔却听得无聊了,只得走出帐外闲逛。
由于萱娃和小佗被安置在较远的地方,超出了玉佩的允许距离,所以安叶荔如今只能独自游荡。她在将军营附近晃来晃去,看着副将们出出入入,看着别人任她如何骚扰却视若无睹,看着巡营将士目不斜视地踏过她的身影,心中的悲哀渐渐弥漫成绝望的海洋。
介入了不属于自己的世界,成为无法融入世界的异类,这种感受,让她在这一天,才真正领悟到,自己曾经怨恨的那个现代世界,是多么可爱。如果有机会回家,她想,一定会珍惜每一天,哪怕没有人爱她,她也会尝试去爱那个容纳她的世界。
习惯了与姐弟俩的沟通,如今的安叶荔,根本无法接受别人对自己的漠视,她心里充满了恐惧:难道自己以后都要被困在这片人海荒漠里吗?
日过正午,秦营中依旧肃穆,巡视的秦兵偶尔走过。
没有人发现,在将军大营的附近,有一个透明的荧光身影,正蹲在地上呜呜咽咽地抽泣。
彷徨无措之时,某种感应在召唤着安叶荔,她抹着眼泪抬起头,只见一名秦军手捧一个不起眼的木头盒子,正走出将军帐外。
玉佩!
安叶荔不用看,也能感应到那块牵制自己命运的灵玉。
这名头戴皮质板帽的秦军一边走,一边用布条将木头盒子包起来,斜扎在胸前。又要换主人了啊……安叶荔无奈地想着。
“百夫长!”两名秦兵迎上前来。
“你,备车,”百夫长手指其中之一,又指指另一人,“你,跟我来。”
安叶荔眼中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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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长信侯:公元前238年,长信侯嫪毐造反。
注②:长安君:公元前239年,秦王嬴政的弟弟长安君成蟜将军,击赵,反,死屯留,军吏皆斩死。